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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壽明說:「您哪兒發了這麼大財,置辦起文玩來了?」

  烏世保得意地一笑說:「掙來的!您幾天沒來,我囊空如洗了。昨晚兒試著把一個畫好的料瓶拿到哈德門外青山居去賣,他給了十兩銀子!」

  壽明一聽,馬上沉下臉說:「這是怎麼說,怎麼不經我手您自己去賣了?」

  烏世保忙解釋說:「我是一時高興試一試。不管他給多少,可證明我烏世保居然自己能掙錢了!您該慶賀我。」說著,烏世保又不屑地一笑,低下聲說:「壽爺,可惜了我這它撒勒哈番,從此以後……」

  壽明歎了口氣說:「我也不是慪您,八國聯軍占北京,連王府的福晉都叫洋人擄奪了,一二品的頂戴叫人拉去掃街喂馬,您這它撒勒哈番值幾個子兒呢?我不怕您生氣,我也是驍騎校。可我這份頂戴還沒您畫的鼻煙壺值錢呢,有什麼戀頭。您睜眼看看,如今拉車的,趕腳的,拴駱駝的,哪一行沒有旗人?您無意中會了這門手藝,就念佛吧!」

  烏世保點點頭。

  壽明又說:「我不是怪你自己賣貨少了我的回扣,我是不願叫你賣倒了行市。這一行裡門道太多,怕您吃了虧。您知道我拿去的那個煙壺賣了多少錢嗎?五十五兩!」

  「真的?」

  「所以說不叫您自己胡闖呢!」

  「喳,這回我服了!」

  「您就管把您壺畫好、畫精,買賣的事由我跑。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還有一個朋友,死在臨頭還關心著您的事業呢!」

  烏世保忙問:「誰?您說的是什麼話?」

  壽明這才把馬掌櫃來訪的事說給他。說完,把他買來的顏料等物連同剩下的銀子全攤到桌子上說:「烏大爺,咱們原是玩樂的朋友,今天我促成您弄這內畫的手藝,可並不就是貪拿幾個回扣,實在是發現您真有才!這位牢裡的朋友,人家圖什麼?也是盼您成器。鐵杆莊稼倒了,激勵你闖出一條路來,這才是朋友之道。今天我碰見唱花臉的吳慶長,跟他說起您,他也挺熱心,還獻了條計策在此……」

  烏世保聽到庫兵判了死刑,並托人送銀與他,早已淚流滿面,後邊壽明談吳慶長建議他如何創立自己畫風的話就沒聽清。最後,壽明對他說:「朋友們既如此熱望您打下內畫的天下來,您可不應該再有什麼三心二意了。」

  烏世保這才答話說:「您誤解了。庫兵送銀與我叫我堅持的手藝,不是說的內畫,您沒聽他先提到聶小軒的囑託嗎?」

  壽明說:「我聽了,可沒聽懂。問馬掌櫃,他也不清楚。」

  烏世保就把獄中聶小軒向他傳藝的事說了出來。壽明說:「這麼一件大事您當初怎麼沒告訴我!跟我還隔心是怎麼的?」

  烏世保說:「哪能呢!我是想聶師傅並沒犯罪,九爺也沒有害他性命的理由。他當時心窄,想得多了,我既勸不轉他,只有從命。但他早晚回家,這傳藝選婿的事自然還由他自己去辦。我不過在這期間照顧一下他的女兒而已。這『古月軒』手藝,是人家祖代安身立命的絕技。好比一份家產,他危難之中不得已託付於我,我可不能趁人之危就據為己有、安然受之。何況我也有了混飯的門路。我立下個心願,只要聶師傅在世,我既不作這行生意,也不對外人說我會這套技藝,照顧他女兒的事我則要擔起來。聶師傅對我是有救命之恩的。現在既有庫兵的銀子,您我就去看看他女兒。他家地址我在獄時記下了,在廣渠門裡五虎廟夾道。」

  十四

  崇文門外雖有幾處熱鬧去處,都在磁器口以北、蒜市口以西。花市四條,是明朝以來製造和售賣假髮、首飾、絨花、蠟果的地方。東小市專賣日用百貨、土產雜品。這一帶住的全是手工業、小商販、抬轎的、趕腳的,很少有前門大街往西那一帶的富商大賈、名優紅妓。所以住房都是碎磚砌牆、青灰漫頂,又矮又黑,進身局促。雖有外城的粗陋,卻無郊區的開闊。自攬杆市向東向南,接連幾個廟,因靠不上煙火佈施,專以為人停靈存梓為生。像五虎廟、閻王廟,廟名本就嚇人,大殿廊下又擺列幾個填了瓤子的棺木,再有雅興的遊客也會卻步。而左安門裡還駐防幾營旗兵。這裡雖也算北京城裡,距紫禁城不過十裡路程,可這裡的旗兵和內城的旗人大有不同,脾氣秉性、風俗習慣都保存了比較多的強悍之風。在各種好習慣之外也有一條叫人發怵的,動不動就抓人個罪名罰他挑水——北京城井水多苦,要吃口甜水往往要上二三裡路之外去挑。丘八大爺過分勞苦,抓個人換換肩本來情有可原,只是這麼一來城裡人就把這東南一角視作了危途。平日裡就十分冷清了。

  壽明和烏世保走上大街,發現今日不同於平常。磁器口、蒜市口,東西相對都有人樹杉蒿、捆葦席在搭法台,東小市路兩邊早被攤販們擠滿:賣香蠟紙碼的,賣錫箔銀錠的;蓮花燈、蒿子稈、荷葉、魚蠟,一份挨著一份。法華寺門口已紮起一艘首尾三丈有餘的大法船。龍頭鳳尾、殿閣樓台,龍女童子、羅漢金剛,十分精緻。烏世保看到廟門口黃紙露布,才想起今日已是七月十三,交了盂蘭盆會的會期。凡與亡靈有關祭日,清明節、十月一,總帶點淒涼景色。惟有這中元,是很有點喜慶金光的。這與盂蘭節的起源有關。孟蘭盆,梵語是「烏蘭婆拿」乃倒懸之意。這一日齋僧拜佛,解亡魂倒懸之苦,自應普天同慶。話雖如此,其實人們熱心此節,也並非完全是為鬼魂設想,倒是各種法事給人們帶來了樂趣。當時北京各廟,各有自己拿手的絕活獻給三界。這法華寺出名的就是慧通和尚的飛鈸。慧遠是個武和尚,有很好的拳腳功夫。十八般法器中他單掌鐃鈸。這鈸直徑二尺七寸,重十斤八兩,比戲臺上唱「鐵籠山」的那對鈸還要大。平日誦經作法,他不動用。惟獨在盂蘭盆會上,他從佛前請出來,在法鼓、雲鑼的伴奏下,左右揮舞,上下翻飛,纏頭蓋腦,金光四射。舞得高興時還打出手,「嚓」的一聲扔上天空,足有三五丈高。下來時接法又有多少名目,「張飛騙馬」、「蘇秦背劍」、「白猿獻果」、「黑虎過澗」,那驚險利落之處,在跑馬解的滄州人那裡都是看不到的。每逢這日子,常有達官貴人及其寶眷,借結善緣為名從城裡乘車來看他的表演。所以儘管時辰尚早,從各條街已有人流湧向法華寺了。壽明和烏世保費了好大勁才從人流中鑽出來,卻又被卷到了去夕照寺的漩渦。雖說每逢中元趕廟的人都多,也沒到這地步。壽明嘴勤,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八國聯軍攻佔北京的時候,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夜晚,在這左安門內打了一仗。這一帶的軍民老幼齊上陣,宰了二十多個德國兵。鬼子進城後,在左近血洗了三天。今年盂蘭盆會,本處居民每戶捐一升米為死去的義士超度。連和尚們也發願白作法事,不領佈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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