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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烏世保便拿出那對鐲子和兩錠銀子來說:「您先用這個吧。本來這也是拿來給師妹過日子的。」聶小軒推辭不受,說:「你剛出獄,哪有餘錢。我要沒出來便也罷了,我出來了不能再叫你背累。」烏世保便講了庫兵囑咐的話,並說了他送銀之事。聶小軒歎息說:「這也是個熱心人,可惜被人拉進了泥坑。銀子你收起來,這繼承手藝的話原是我叫他傳給你的,現在既見了面,你就和我一起幹吧。口說千日,不如手做一時。」烏世保要說庫兵判定死刑的事,被壽明用眼色止住了。聶小軒問:「現在停下你的內畫,來和我畫『古月軒』,有什麼難處嗎?」

  烏世保說:「當時您是怕沒機會再授徒,不得已才傳授給我;我是盡朋友之道,為叫您心安才學。如今您已回來,自當再仔細挑選有為後生承繼祖業。我哪能乘機把您的祖傳絕技據為己有呢?這好比您在獄裡交我一包銀子,原是準備萬一您回不來時叫我拿來贍養小姐的,如今您回來了,我當然原物奉還,哪還有分一份的道理?……」

  烏世保正說得滔滔不絕,壽明突然又踩了他一腳,向他急使眼色。他順著壽明的嘴角一看,只見聶小軒把頭扭向牆角,柳娘卻瞪著一雙氣惱的眼睛盯著他。壽明說道:「你可真是書呆子!人家磕頭禱告、求情送禮來認師,聶老怕還不肯要,哪有您這樣師傅上趕著教,還一拽三打挺、三拽一哧溜的?依我說,今天我在這作證人,你恭恭敬敬跪下磕三個頭,正式拜師吧!」壽明又瞪了一眼,把烏世保按著跪下。烏世保只得跪下磕了三個頭。聶小軒卻攔也沒攔,笑著還了三揖。烏世保站起身,柳娘沖他道個萬福,大大方方的叫了聲「師哥!」壽明是個知趣的人,連忙從腰中掏出他還沒賣出去的一對煙壺,給烏世保說:「正好!事情來得倉卒,這個你權當作拜師禮吧。」烏世保雙手捧與聶小軒說:「這內畫技法,也是老師傳授的,您看看可有長進?」

  柳娘聽聶小軒講,烏世保天資聰明,功底深厚,教他內畫時,稍加點撥,他就知一反三,很快就畫出個樣兒來了。雖也相信,因沒見過他畫的活,總以為老人出於偏愛有點說玄了。所以聶師傅剛把煙壺拿到手,柳娘便接了過來,迎著窗戶一看,眼睛一下子就直了,若不親眼瞧見,決不能信是個僅僅在牢裡學了幾個月的人所畫出來的。不僅有章法,有筆墨,而且有風格,有神韻,既學到了聶小軒的絢麗生動、又比老師多了幾分書墨氣。就沖收得這麼個人才,老爺子這幾個月的牢就算沒白坐。想到這兒,不由得兩眼由煙壺上抬起,往烏世保臉上瞅去。

  烏世保剛從腰中又掏出一個包來,臉紅著對聶小軒說:「這是師傅給我用來見師妹的信物,包金鐲子。我厚著臉求個情,求師傅把它賞給我吧。」

  聶小軒說:「那是柳娘叫我拿去包金的,女孩家的飾物,你要它何用?」

  「要不是這副鐲子,學生八成早到了枉死城了。」烏世保便把他在護城河邊打算尋死的情形說了一遍。說的時候,連他自己也確信當時他是橫下心來要死的了,就因為看見這副鐲子,才把他從死路上拉了回來!

  聶小軒聽後,挺動情,忙點頭說:「好好,鐲子留給你當個念想,以後看到它要記住這教訓,人活在世上,兵來將擋,水來上掩,決不能輕易想到死字。」

  柳娘說:「老爺子,那是我的東西,您就這麼大方送人情了?」

  烏世保說:「師妹把它賞我,日後我有了進項,一定打副赤金的賠您。」

  柳娘說:「我這兒不賒帳,得了,這倆煙壺歸我了,你要孝敬你師傅,以後再畫吧!」

  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聶小軒說:「今天盂蘭會為死去的人超度,也算喜事。咱們數喜臨門,柳娘收拾酒菜,大家痛飲幾杯,衝衝這一年的晦氣!」

  柳娘收拾菜肴的工夫,烏世保把她放在院裡的蒿子拿過來修修剪剪,用黃裱紙卷上線香,縛在蒿葉之間;又找來兩把椅子,把蒿杆綁在椅子背上做成星星燈。壽明也是會玩的人。出門買來新鮮荷葉,梗中下了竹簽,插上了小蠟燭,逐一拴在聶小軒院中夾的花障上。天剛殺黑,遠遠近近響起法鼓鐃鈸誦經拜佛之聲。孩子們手舉長梗荷葉、挖空心的蓮蓬、掏了瓤鏤了皮的西瓜,各插了小蠟,燃點起來,邊走邊唱。天上一輪明月捧出,上下交輝,整個京城變成了歡快世界,竟忘了這個節日原是為超度幽冥世界的沉淪者而設的。

  壽明和烏世保也把荷葉上的蠟燭和青蒿上上百支線香點燃,院內頓時亮起千百盞星星幾十輪皎月。聶小軒叫柳娘把炕桌擺在當院。放下矮凳蒲墊,四個人圍坐飲酒。席間聶小軒再次叫烏世保到這裡來學習畫「古月軒」。柳娘說:「師哥在店裡吃住也不潔靜,不如索興搬了來住。東耳房收拾一下我住,西屋讓給師哥。」烏世保還想推辭,又被壽明攔住了。壽明說:「這樣很好,師徒如父子,搬在一起才是久處之計。」

  這晚上壽明和烏世保都喝了不少酒。告別出來後,壽明推推烏世保說:「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小娘子頗不俗,您若有意,我當冰媒。」

  烏世保醉醺醺的說:「胡說,祖宗有制,滿漢是不通婚的!」

  壽明說:「狗屁,乾隆爺還娶了個伊帕爾汗呢!道道地地的西域回回!」

  十五

  烏世保這人,一生事事被動。可一旦被推上一股道,他還就順勢往前滾。他唱單弦著過迷,畫內畫著過迷,如今跟聶小軒學外畫又著了迷。原來這東西像變戲法,明明紅花綠葉,畫的時候卻要塗黑釉藍釉,只有見了火它才變出花紅葉綠。這還不算,那釉色竟還會漲會縮!有的釉在畫時要堆成一堆,燒出來才能有薄薄一片;有的釉畫得攤成一片,燒出卻又是窄窄的一絲。怪不得多少人鑽研仿製,終究不能亂真。他一心撲在學畫上,那一老一少卻撲在他身上。聶小軒給他出圖,教他點染。柳娘端湯送水、洗洗縫縫。今天做一件衫兒叫他穿上,明天縫一條褲兒命他換上;逢五逢十催他洗澡,月初月末逼他剃頭。隔了些天壽明來看他,見他又白又胖,衣履整潔,容光煥發,竟換了一個人。聶小軒脫離了牢獄之災,既收徒弟又接了定貨,也是舒心順氣、滿臉知足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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