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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壽明就說:「這事您應得好,夠人物。可是,您現在這樣什麼也辦不了。依我說先住下來,打個事由掙幾兩銀子,補補身體換換行頭,再說別的。」

  烏世保說:「理是這個理,可哪有現成的事由等我去找呢?」

  壽明說:「事由是有,可就是得放下大爺的架子。」

  烏世保說:「叫我下海唱單弦去?」

  壽明說:「那也是一條路。不過目前用不著。」

  烏世保說:「上街擺攤賣字?」

  壽明說:「怎麼樣?」

  烏世保說:「這光天化日之下,打頭碰臉的!累能受,這人丟不起呀!」

  壽明笑道:「我准知道你說這個!好,不用你出去舍臉。我看了你畫的內畫壺,行,能打開市面!我給你找個小店先住下來。給你買壺坯子,買顏料,你只管畫。賣貨辦原料全是我的事。你怕丟人,別署真名,起個堂號不就完了!」

  烏世保仰天長歎一聲說:「唉,真沒想到,我烏世保落到這步田地,要靠十個指頭混飯吃!」

  壽明說:「你先畫著,等你嘗到甜頭就沒這些感慨之言了。良田千頃,不如一技在身。你看看咱們落魄的旗主們吧,你我這是一等的!三等、五等、不人流的有的是呢!」

  壽明告訴烏世保,要找個合適的地方住下,以哈德門外花市附近最合適。那一帶淨住的是玉器、象牙、絨花、料器、小器作等行的匠人。租間房成天貓在屋裡畫煙壺,沒人當稀罕傳說。哈德門設有稅卡,是外省進京運貨作生意的必經之路。大街兩旁有的是飯攤茶館,吃喝也方便。這一帶又多是販夫走卒下榻之地,房錢飯錢都便宜。雖然按身份說和烏世保有點不合,現在還講得起這個嗎?

  烏世保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出了澡堂,壽明就領他到蒜市口附近去找客店。壽明和這裡的杜家店有過串換,由他作保,先住下,半個月再結帳。租的是東跨院裡一個單間。屋裡除去土炕上鋪著席子,再沒第二件東西。烏世保一看,比監牢裡也不強什麼,就嘬了下牙花子。壽明笑道:「您別急,房子有了,咱先說鋪蓋。」烏世保說:「我是頭次進這樣的店,原來真就是家徒四壁!」壽明說:「被子、褥子、枕頭、蚊帳什麼都有,要一樣算一樣的錢,用一天算一天的錢,咱們常住,不比那過路客人,住個三天兩後響,這麼租法咱租不起。回頭我給你到估衣鋪辦一套半新不舊的行李來,這才是長久之計。還有一樣,你有套行李放在這兒,早一天算帳晚一天算帳店裡都放心,他不怕你跑。你什麼都租他的,又不付現錢,日子一長他就給你臉色看,不也惹閒氣麼?」說話間小二把一個黑不溜秋的小炕桌和一把磕了嘴的茶壺、兩隻碰了邊的茶碗送了過來。垂手站在旁邊說:「掌櫃的叫我問問,爺的伙食是自理還是由店裡包?」壽明說:「先包到月底,要好呢就吃下去,要太差了,我們另打主意。」夥計說:「別人不知道壽爺還不知道嗎?我們這店就是靠伙食招人呢。北京人誰不知道:『杜家店,好飯夥,暖屋子熱炕新被窩!』」壽明說:「幾個月不見小力笨出息了,少跟我要貧嘴。烏爺是我的至交,你們要伺候不好得罪了他,有你的猴栗子吃!」夥計走後,壽明關照烏世保:「他這兒伙食是不行,可包下來,有錢沒錢您就能先吃著。早上起來您上對門喝漿子吃油炸鬼去,不在包儀之內。我留下幾兩銀子您先墊補用,以後日子長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烏世保過意不去,連忙攔著說:「這就夠麻煩您的了,這銀子可萬不敢收。」

  壽明說:「您別攔,聽我說。這銀子連同我給您辦鋪蓋,都不是我白給你的,我給不起。咱們不是搭夥作生意嗎?我替你買材料賣煙壺,照理有我一份回扣,這份回扣我是要拿的。替您辦鋪蓋、留零花,這算墊本,我以後也是要從您賣貨的款子裡收回來的,不光收本,還要收息,這是規矩。交朋友是交朋友,作生意是作生意,送人情是送人情,放墊本是放墊本,都要分清。您剛作這行生意,多有不懂的地方,我不能不點撥明白了!」

  烏世保點頭稱是。

  十一

  義順茶館的老掌櫃,也不是死軸子。等他弄明白來找碴的是九爺,立刻仰天大笑說:「劉鐵嘴這小子還真料事如神,說我今年有黑爺拱門之喜!」馬上吩咐人在後院給九爺的下人擺桌子,先茶後酒恭維說:「九爺上我這小茶館賞臉,是我的造化。也是各位爺拉巴我。沒別的孝敬,我送給爺們一人一個竹牌子。以後憑這水牌來喝茶,分文不取!」臨走一人又給包了一斤好香片,連羊倌都賞了四吊錢飯錢。晚上九爺回來,問幾個下人那茶館是怎麼收場的。下人們添油加醋,把一百隻羊說成了天罡地煞,把茶館的壺碗砸了,桌椅掀了,連後廚房的灶頭全踩平了。老掌櫃聽說來的是九爺,連連朝北磕頭,謝九爺給他教訓。九爺聽了,挺起肚子舒舒服服地問了兩捏鼻煙說:「那就饒了他吧!他要不服軟,明天我再趕二百隻羊去,連著三天,叫他小子吃大黃!」下人說:「我的爺,明天還去?他那茶館十天八日開得張麼?」九爺一想,又笑了起來。下人看火候到了,就進言說:「爺聖明,您是出氣去的,掌櫃的也服軟了,您心裡也痛快了,那損壞的傢伙,我猜您准想賞他個血本?」

  九爺問:「你是我肚子裡蛔蟲?」

  下人說:「全北京城誰不知道我們爺財大勢大,不拿銀子當稀罕呀?」

  九爺罵了兩聲,掏了一個錁子。下人們扣了一半,把一半拿去賠茶館的壺碗傢伙。這茶館掌櫃居然逢凶化吉。九爺先付了一百隻羊的茶錢,合二百個座位的收入,這就頂上茶館的兩天的收入。幾把茶壺、茶碗能值多少?何況有的鋦鋦還能使。一算總帳還掙了幾個。更難得的是這段笑話傳出去後,一時間成了新聞,街頭巷尾紛紛議論,人們誰不想親耳聽聽掌櫃的自己講這奇遇?幾天之內多賣了幾百碗茶。但這事只能發生在買賣人身上,因為他們講的是和氣生財、逢場作戲,手藝人卻沒這本事。手藝人自恃有一技之長,憑本事掙飯吃,凡事既認真又固執,自尊心也強些。碰上九爺這類事寧折不彎,就是另樣的結局。

  聶小軒眼下就碰上了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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