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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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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奶媽把孩子帶走,大奶奶生活更加百無聊賴,只好反鎖上門到娘家去混日子。娘家老人都已不在了,大哥當家,這位參領爺不僅繼承了上一輩的職務,也繼承了女人當家的家風。參領夫人初過門時,這位小姑沒少替她在婆婆面前上眼藥。今日姑奶奶混得跟糊家雀似的回娘家來,能不以牙還牙以限還眼麼?要知道這位參領夫人也是下五旗出身,也有說大話、使小錢、敲缸沿。穿小鞋的全套本事。烏大奶奶沒住多久,參領老爺偷偷擩給妹子四十兩白銀,勸她說:「親戚遠離香,您還是回宮降吉祥吧。」 到這時,烏大奶奶才嘗到財去人情去的滋味。後悔把產業變賣得大乾淨,銀子花得也太順溜,第一次顧慮起烏大爺回來不好交帳的事了。她想拿這四十兩銀子作本再掙回點利息來,恢複點元氣。若真拿這幾十兩銀子作本,擺個小攤兒,開個小門臉兒,未見得不能混口棒子麵吃。可大奶奶既不懂作生意的門道,又怕傷體面,也沒有謀求蠅頭小利的耐煩心,簡便痛快的路徑還是押會。人不得橫財不富,押會發財的例子可有的是。聽說東直門外有母女倆,在亂葬崗子睡了十天覺求來個夢,回來賣了三畝地押會,一下子贏回九十畝地來,成了財主。雍和宮後街蒙古老太太那仨花,窮得就剩下三間房,她把它賣了,到安定門外害台邊去求夢。一個小媳婦給她托夢來了,那小媳婦說:「我是押花會輸光了上吊死的。我告訴你個花名,你明天去押。狠押注,把那開會局的贏死給我出口氣。你可記住,贏了錢別忘給我刻塊石碑,修個小廟。」這老那仁花把一百兩銀子押上,一下得了三千兩,就在那院裡給吊死鬼修了個小祠堂。許多人都去看過的……這都是何媽今天三句明日兩句給她零打碎敲散佈的,這時一股腦兒全想起來了。便在「十月一,死鬼要棉衣」的那個下午,她糊了幾個包袱,關城門之前出了朝陽門,上八裡莊西北角那片義地求夢去了。這四十兩銀子是她最後起家的血本,怕放在家中半夜叫賊偷去,她卷在包袱皮裡圍在腰上,外邊用棉袍罩住,隨身帶到了墳地裡。她反鎖門時,隔壁周成正拿著竹笤帚打掃大門口,招呼說:「哪兒去你哪?」大奶奶說:「我許下個心願,出城燒兩包袱。家裡沒人,勞駕您多照應點。」周成說:「這早晚出城還趕得回來嗎?聽說城外晚上可不大太平!」大奶奶說:「放心吧您哪!敢欺侮旗家娘們的小雜種還沒生出來呢!」各戶都是關上門過日子,周成又不是愛扯閒話的人。大奶奶走了一天一宿這胡同沒第二個人知道。那時候還剛興用煤燒炕。大奶奶技術不熟,火沒壓死。傍天亮時火苗躥上來把炕頭可就烤紅了。接著席子、褥子就一層層的往上焦糊。因為壓得厚,疊的死,光冒煙不起火,這氣味可就大了。到中午時分;左鄰右舍都翻褥子揭炕席,以為自己家燒著了什麼。誰家也沒找著火星。這味越來越大。到了下午,人們乾脆推開門到胡同裡查火源,才發現烏家房頂在往外冒煙。再一看大門反鎖著,大夥就炸了鍋了:「這得去看看呀!她自己燒了不要緊,火一起來可不分親疏遠近哪!」最近的鄰居是谷佐領,佐領下命令踢開了烏家大門,眾人擁進院裡,見那煙是從堂屋里間鑽出來的,就不顧一切又去拉堂屋的風門子。風門被吸得緊緊的,眾人費了多大力量,才猛然把它拉開。門一開,風一進,只聽「通」的一聲,就像炸了個麻雷子,所有窗紙都鼓破了,火苗從各處帶眼帶縫的地方噴了出來。走在前一排人的辮梢、眉毛都吱啦一聲燎得卷了毛。人們費了一個時辰工夫才把這場火救下,總算沒蔓延到兩側鄰居家中。可烏家已燒得一窩漆黑,連房頂都塌下來了。佐領一面上大興縣報官,一面打發人去正藍旗請大奶奶娘家人。正藍旗參領老爺來後一看,嚇得手腳亂哆嗦,直問:「我們姑奶奶呢?」這時周成才說,頭天下晚看她夾著紙包袱出城還願去了。參領說:「阿彌陀佛,脫過這場災就好,我還以為她燒在裡邊了呢!」這時大興縣來察勘火場的差人也在場,一聽這話瞪起眼,張開嘴,喘了幾口大氣,有點結巴地說:「這事可別碰得太巧了!八裡莊西北角水坑裡今早上可撈上來個女屍首,旗裝打扮,還沒弄清是人推下去的是自己跳的!」周成問:「什麼打扮?」差人說:「紫緞子棉袍黑貓窩。」周成說:「參領老爺,您別愣神了,快認認屍首去吧!這個打扮有點玄!」 臘月初三劉奶媽帶著小少爺進京來。這時參領老爺已把燒黑的木料、燒剩的罎子水缸用車拉走,只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瓦礫了。周成把她引到門房去給她喝了碗熱水,述說了事情的經過。劉奶媽說:「這麼好個人家,就這樣吹了,散了,家破人亡了?」周成說:「八國聯軍進城時,王爺府還說完就完了呢,這您不是親眼見的?如今這個小阿哥怎麼辦呢?」劉奶媽說:「我先帶著,等烏大爺出來再說唄。他總不能關一輩子!我就勞駕您了。萬一烏大爺要回來,您告訴他小少爺在我這兒!」 谷家佐領大爺,因為烏世保當「義和團」給本牛錄出了醜,本來就不痛快;失火又差點殃及到自己的宅子,更惱恨烏家,就報上去給烏世保削了旗籍。您想,等烏世保來到他門口時,他還能有什麼好臉色嗎?虧了周成熱心,壽明去看大奶奶時碰上他,他把原委告訴了壽明,不然烏世保上哪兒打聽准信去? 十 壽明把這前前後後說完,烏世保像是泥胎受了雨淋,馬上眼也翻白,口也吐沫,四肢抽搐,癱在地上不醒人事。壽明從煙盤子裡拈出根煙籤子,紮進他人中,狠狠撚了幾撚。烏世保哇的一聲吐出口痰來,壽明這才舒了口氣,拿個擰乾的手巾給他說:「你擦擦臉,喝口水,歇一會兒吧。」烏世保覺得頭暈嗓幹,也著實累了,便一邊大聲地歎著氣,一邊擦臉、飲茶。 烏世保想和壽明商量自己找個落腳之處,這時壽明的女人在外屋說話了。以前烏世保拿大,從未到壽明家裡來過,這是頭一次見壽明女人。她有六十出頭了,可嗓音還挺脆生。就聽她招呼女兒,說:「招弟啊,快把這個旗袍去當了去。當了錢買二十大錢兒肉餡,三大錢菜碼兒,咱們給烏大爺作炸醬麵吃!」烏世保一聽,連忙站起來告辭。壽明臉卻紅了,小聲說:「咱們一塊出去,我請你上門框胡同!」烏世保說:「別,您靴掖子裡也不大實成吧?」壽明說:「別聽老娘們哭窮,那是她逐客呢。我這位賢內助五行缺金,就認識錢。咱惹不起躲得起。你說,她怎麼就不出城去求個夢什麼的呢?」烏世保說:「按說,不應該說死人的壞話。我那個死鬼哪怕多聽劉奶媽一句話,能慘到這份上嗎?這個人在世時,酒色財氣,就這氣字上她敞開供我用!」兩人一路說著,奔前門外而來。壽明請烏世保吃了雜碎爆肚。又請他上「一品香」洗了澡、剃了頭,兩人要了壺高末在澡堂喝著,讓夥計拿了烏世保的裡外衣服去洗。這工夫,壽明這才幫著烏世保籌劃他以後的生活。 烏世保平時沒有為安排自己的生活操心過,進了監獄就更用不著自己操心。壽明問他以後打算怎麼辦?他什麼也說不上來。壽明家業敗得早,自己謀生有了經驗,心中就有成算。他說:「您既沒主意,那就聽我的。可有一樣,我怎麼說您怎麼辦,不許自作主張。」 烏世保說:「您叫我自作主張我也作不出來。孩子跟奶媽去我倒是放心,不過我出獄時還應下一位難友的請求,要我照顧一下他的家眷。我是受過人家思的,要言而有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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