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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喝完茶,九爺果然扔下兩份茶錢。那夥計還猶疑,拿眼問少掌櫃,少掌櫃沒好氣地說:「看什麼,收下不結了?」九爺上了火,回來就吩咐管家給他借一百隻羊,借不到買也要買來!

  九爺吩咐完管家,吸了幾口煙,吃了點心,叫人備上馬,直奔義順茶館。到了門口,把馬交下人牽著自己走近櫃檯去,下午茶館有評書,請的是小石玉昆說《三俠五義》,上了有七成座。這時還沒開書,茶座的人都隔著窗戶往外看,見街上有兩個戴紅纓帽的看著一群羊,既不進也不退,把許多車馬行人都截在那裡,人們估不透怎麼回事。九爺來到櫃檯前,見換了個有鬍子的坐在那兒,就問:「那個少掌櫃哪兒去了?」

  少掌櫃本來在後屋算帳,聽見有人找,便探出個頭來問:「什麼事?」

  九爺說:「前幾天我來喝茶,你收了我兩份茶錢,人一份,羊一份,可是有的?」

  少掌櫃一聽這話,再打量這人,便想起了那天的事。這也是個財大氣粗、覺著全北京城都招不下自己的人物,便索興走近一步說:「有這麼回事,怎麼著?那天便宜,今天要來還漲錢了,一個羊得收兩個人的茶份!人兩條腿,羊四條腿,我這按腿收錢!」

  九爺點點頭,扔下一塊銀子說:「一隻羊四個大錢,一百隻就是四百大錢,你稱稱這銀子,多點不用找,算給了小費了!」說完就朝外邊大喊一聲「給我轟進來!」

  話音剛出門,一個戈什哈就打開了門簾,另幾個人把鞭子抽得啪啪響,羊群像潮水一樣湧了進來。喝茶的人一看,叫聲不好,奪路要走,門口擠滿羊群,哪有插腳的地方,只得打開窗子,魚躍而出。一時街上也知道這茶館出了熱鬧,都扒著窗戶往裡瞧。羊群進門以後,東闖西撞。這是群山羊,不是綿羊,登梯上高,連灶王爺佛龕都頂翻了。茶壺茶碗摔得一片清脆的響聲。那少掌櫃本還想發作,老掌櫃趕緊把他一拉說:「別攮業了,快磕頭吧,你沒看他裡邊露出黃帶子來嗎?」

  九爺看著熱鬧,笑了一陣。到門口騎上馬奔肅王府商量給日本人送禮的事去。

  九

  壽明把烏世保領到自己家中,這才談烏世保蹲牢期間他家中出的變故。

  烏世保在家中,除去忙他自己那點消遣功課,從不過問別的事。烏大奶奶自幼練就的是串門子、扯閒篇、嚼擯榔、鬥梭胡的本領。從嫁給這無職無銜的烏世保,就帶來八分委屈,自然不會替他管家。他們的家務就一向操在烏世保的奶媽手裡。

  奶媽姓劉,三河縣人。三十幾歲上沒了老伴,留下一個兒子,如今已成家,在三河開個饅頭鋪,早就來接過母親,請她回去享晚福。當時烏世保的父親剛得了半身不遂,沒人伺候,媽奶沒走。烏世保父親去世後,烏世保生了兒子。這時烏家的家境已雇不起奶媽,烏世保求奶媽再幫兩年忙,奶媽抹不開面子,又留了下來。旗人家規矩,奴僕之中,唯獨對奶媽是格外高看的。奶兒子若成了家主,奶媽便有半個主子的身份。劉奶媽看不慣主子奶奶那驕橫性兒,處處怕奶兒子吃虧,便免不了在開支上和烏大奶奶有些彆扭。烏大奶奶明著沖奶媽甩閒話,暗著跟烏大爺耍脾氣。烏世保不哼不哈,心中有主意,准知道奶媽一走這點家業就要稀裡嘩啦,對奶媽決不吐一個「走」字。

  烏世保一進監牢,事情麻煩了。

  劉奶媽和徐煥章的爸爸同時在烏府上做過事,知道他的人品,這次徐煥章上烏府裡來,又大模大樣、裝作不認識劉奶媽,劉奶媽就勸大奶奶別聽他花馬吊舌。大奶奶不聽,她要劉奶媽把放在外邊的銀子催回來拿去運動官司,劉奶媽又不肯。於是大奶奶就撕破臉大鬧了起來,又哭又罵,向四鄰訴說劉奶媽阻攔營救大爺出獄,為的是等大爺死在牢裡好昧下烏家財產。劉奶媽忍得了這口氣丟不了這個人,求往領谷老爺作干證,交待清楚帳目回三河縣去了。

  大奶奶是自己做不熟飯的,何況還帶個孩子?便雇了胡同口一個裱糊匠的女人何氏來當老媽。這何媽掙的是錢,圖的是賞,自然處處順著大奶奶的意思來。大奶奶平時愛鬥梭胡,自從大爺出事,鬥牌的夥伴都不來約她了,成天悶得發呆。這何媽跟花會跑封的許媽是幹姐妹,會唱三十六個花名:「正月正來正月正,音惠老母下天宮,合同肩上扛板櫃,碰上了紅春小靈精……」她著孩子睡覺時就哼,大奶奶聽著好玩,也學會唱幾段。她問何媽這詞東一句西一句是怎麼意思?何媽說:「這都是花名,押會用的。音惠是菩薩,您要作夢夢見觀音大士就押陰會,一兩銀子押中了贏三十兩呢!紅春是窯姐,板櫃是木匠……」大奶奶聽得有趣,便問:「這上哪兒去押呢?」何媽說:「不用您跑腿,會上專有跑封的。您要押,她就上您家來。您押哪一門,多少銀子,寫清楚包好交給她。明天開了會,她把會底送來,您要贏了,她連銀子也就帶來了。您就賞幾個跑腿錢。不贏呢,她白跑。」三說兩說,何家女人把跑封的許媽招了來,大奶奶就試著押會。這東西不押便罷,一押就上癮。今天作個夢,夢見有人抬棺材,押個板貴,贏了;明天早上一睜眼先回憶夜裡作了什麼夢,趕緊再押。若輸了呢?又想翻本,更要接著押。時間長了,自然有輸有贏,但總是輸的多贏的少。而且常常是押的注大時多半輸,注小了反倒贏。一來二去,大奶奶變賣首飾家產來的銀子,大宗給了徐煥章,小宗輸給了花會,還拉了一屁股帳,終於連月錢也不能按時開,何媽也辭工走了。

  劉奶媽在兒子家住了幾個月,不放心小少爺,趕上過五月節,買了點桑椹、櫻桃,和一串老虎搭拉,包了一包粽子,進京來看望。一見這情形眼圈就紅了。問道:「我指望沒我氣您了,您這日子該有起色了。怎麼剛幾個月就敗到這份上呢?」大奶奶不好說打會輸錢,只說連日生病,衙門裡又要花銷,兩頭神打的。錢是有,就是役工夫去收帳。劉奶媽心想你的家底全在我肚子裡裝著,還跟我吹什麼呢?有心不管她,又覺著對不起死去的老爺活著的大爺,就給她留下了幾兩銀子說:「不知道大奶奶欠安,也沒給大奶奶帶點什麼可口的吃食來。這幾兩銀子您自己想吃什麼買點什麼吧。我現在兒子家正蓋房,我也不得閒,等我安置好了,再來看您。那時候要是大爺還沒出來,您身體還沒大安,就把小少爺交給我去帶著。」大奶奶一聽忙說:「等你安置好誰知是多早晚了?我近來總是吃不下睡不著,實在沒力氣帶孩子。你既有報效主子的心意,現在你就把阿哥帶走吧。等過了年你再送他回來,那時候大爺總該回來了?」劉奶媽原就捨不得扔下小少爺受委屈,便收拾了幾件小孩的衣服被褥,帶著小少爺搭進京送土產的大車回三河縣了。她想頭下雪總還要送這孩子回京看看他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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