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煙壺 >  上一頁    下一頁


  烏世保用的是茶晶背壺式的文壺,淺駝黃色,內壁掛上煙的部分則呈墨褐色。他對著窗戶照了半晌,終於發現左下角還有一疙瘩豌豆大的煙末沒挖下來,便把掏耳勺的頭彎了彎,小心伸進壺口裡去。這時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聶師傅忽然伸手攔住說:「別挖了,再挖可就破了佈局了。」烏世保把手停住,直著眼看看聶師傅:「你說什麼?」聶師傅指指煙壺說:「你自己再看看!」

  烏世保舉起煙壺對著窗戶又照,這時那大漢從身後也探過頭來,大呼一聲:「咦,妙啊!竹蘭圖。沒想到您倒有雙巧手,能在煙壺裡邊作畫!」說完他和聶師傅一起大笑。烏世保經這麼一提,才發現他用那挖耳勺在壺內刮的橫道豎道,無意間竟組合成一幅小畫:左下側像一墩蘭草,右側像幾根竹子。自然只是近似,並不準確。他也不由得笑了起來。聶師傅一時興起,就把煙壺要過來,從大襟上解下胡梳和挖耳勺,把挖耳勺頂頭稍彎一下,伸進瓶內,果斷地、熟練地刮了幾下重新交給烏世保,烏世保迎著陽光再看,原來只這幾下,聶師傅就把這畫修出了鄭板橋的筆風。

  烏世保本是個有慧根的人,見此,便拿過聶師傅的耳勺,在壺的另一面試著用正楷題了一首板橋的詩,並署上了」長白!R家」的代號。雖是頭一次試寫,倒也還看得過去,寫完他把煙壺遞給聶師傅,聶師傅兩眼盯著烏世保看了又看,連連點頭。

  烏世保作個揖說:「不知道老先生是大手筆,失敬失敬。」

  聶師傅忙還禮說:「雕蟲小技,聊換溫飽而已,倒是老爺無師自通,天生異秉,令人羡慕。」

  這時庫兵把煙碟遞上去說,您要犯癮,來點這個。就別再挖那壺了,免得把畫再挖壞了。」

  烏世保伸出拇指和食指,狠狠挖了一挖,按人鼻孔,痛痛快快打了兩噴嚏,這才笑著說:「好幾天了,這兩噴嚏就一直想打沒打出來。」庫兵說:「好幾天了,我等著您伸手找我尋煙,可您就是不賞臉,您是不是不認字,怕我叫您念三國?」烏世保說:「是不熟識,不好意思,您要讓我,我早聞了。」庫兵說:「您是旗主,怎敢造次呢?」言來語去,三個人就熟識多了。

  烏世保把鼻煙報仇解恨般地狠吸了幾攝,一股辛辣芳香之氣直人腦際,兩個噴嚏一打,心情更開朗了些,便問庫兵犯了甚案。庫兵說偷了庫裡的銀子,叫堂官抓住了。烏世保說:「聽說你們進庫幹活時都要把全身脫光,到庫裡換上宮中的衣裳,出庫時也全身脫光,這銀子怎麼帶出來呢?」

  庫兵說:「人身上是開口的,哪兒口大往哪裡塞唄。反正不能用嘴,因為出庫時在堂官面前口中要呐喊出聲。」

  烏世保聽了,臉上有點發熱,小聲嘀咕說:「那能帶多少?為這麼點小利坐大牢,值個麼?」

  庫兵說:「實在不容易。十兩一錠的銀子,我才夾帶了四錠,走在堂官跟前偏巧要放屁,就掉出了一塊來。這本是祖宗留給咱們旗人的一條財路,懂事的官長應當一扭臉就過了的,誰想這位堂官是新來的荒子!大驚小怪,把我送進來了。」

  「判了嗎?」

  「擬了個斬監候。」

  「哎呀!」

  「您別怕,死不了。補一個庫兵得花幾千兩銀子的運動費,比買個知府當還貴呢!不許屁眼裡夾銀子誰還幹這個呀?當官的懂得這裡的貓溺。」

  問到聶師傅,更是出奇。他不是坐牢,是借住。他是個作內畫和燒「古月軒」的藝匠。前一陣他別出心裁燒了一套煙壺,共十八件,每件取胡笳十八拍一拍詞意作的工筆彩畫。這套東西被載九爺買去。九爺越看越愛,約聶師傅面談一次。聶師傅奉命到府裡見他,他正有事要出去,要下人們安頓聶師傅先住下,說回來再談。這一切本來都挺平常,只是九爺最後兩句話交代壞了,他說:「找個嚴實點的地方給他住,省得別人把他找去讓他再燒一套,我這個就不值錢了。」哪兒嚴實呢?監獄最嚴實。刑部大堂和九爺有交情,下人們就把聶師傅存到監牢裡來了。已經過了有兩個月,九爺還沒騰出工夫來跟他談話。

  烏世保說:「照這樣你多咱出去呢?」

  聶師傅說:「誰知九爺哪天想起我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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