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煙壺 >  上一頁    下一頁


  徐煥章親自領大奶奶見了刑部主事,辦案的師爺。這些人異口同聲地說大爺的案子是洋人親自交涉的,非要大爺首級不可,難以通融。徐煥章當著大奶奶的面向這些人說情許願,這些人才答應找有權者說說情,但要的價是極高的。到了這時候,救大爺的命要緊,大奶奶哪裡還顧得上銀子呢?先收帳款,後賣首飾,上千的銀子都花出去了,還沒有個准信。大奶奶剛要對徐煥章起疑,徐煥章把喜訊帶來了:「大爺的死刑開脫了,明天請奶奶親自去探監。」

  大奶奶頭一次進刑部大牢,又羞又怕。幸好徐煥章早有打點,該使錢的地方使錢,該許願的地方許願,大奶奶一說是探烏世保的,沒費大事,見著了大爺。儘管兩口子平日說不上怎麼親愛,這時一見可就都哭了。大奶奶問大爺打官司的經過。大爺說頭一天過堂要他供加入義和團、燒教堂殺洋人,他沒有招認,此後就扔在死回牢裡不再問他。後來徐煥章來探監;偷偷告訴他已經買通了堂官,以後再過堂叫烏世保什麼話也不回,只是大聲哭媽,這案子就有緩。雖說烏世保對徐煥章的來意起疑,也禁不住抱一線希望去試試。誰知這麼哭了幾堂,竟然靈了。打昨天起把他換到了這個優待監房裡來,伙食也好些,牢子也客氣,都說他的死刑開脫了,可沒見判文。

  大奶奶歎了一聲說:「平日我說話,你不放在心上,反把你那劉奶媽的嘮叨當聖旨,死到臨頭才品出大奶奶我的手段來吧?告訴你,這死刑是我花錢給你買脫的,徐煥章是我指使來的!從今以後誰親誰後,你惦量惦量吧!」

  大奶奶和劉奶媽有什麼過節,且不說他。當時烏世保對大奶奶實在是千恩萬謝、五體投地,答應出獄以後,再不敢違背夫人的管教。

  大奶奶回來後,見到徐煥章,滿口感激之詞,並問徐煥章,大爺何時才能出獄?徐煥章說:「以前花的錢,是買大爺一條命,這已人財兩清了。要出獄還得另作計議。」大奶奶說:「我能變賣的全變賣了,再用錢從哪裡出呢?」徐煥章就說:「我們家給奶奶府上經管著的一頃二十畝地,近年水旱蝗災,也沒出息,您不如把契紙給我,我拿它去運動運動,把大爺保出來。」

  大奶奶從來沒把地畝當作財產,也不知道一頃二十畝是有多少進項,心想多少珍珠翡翠全變賣了,一張契紙算什麼?便找出契紙,交給了徐煥章。知道大爺出獄是指日可待的事了,這才為如何向大爺交代這一程子的花銷犯起愁來。

  豈不知,從一開頭這件事就是徐煥章和刑部主事等幾個人做好了的局子。日本使團來的文書,本就是徐煥章擬就專嚇唬刑堂官的。烏世保聽了徐煥章的主意,上堂就哭媽,問什麼都不回話,堂官實在為難。大清國以孝治天下,兒子哭考妣,即使在大堂上堂官也無權攔阻。問一堂哭一堂,這官司怎麼向洋人交待呢?這時主事悄悄進言,申報犯人得了瘋魔之症,壓在一旁,等他清醒明白了再行審理。並說洋人問案一向有此規矩,斷不會與大人為難,堂官樂得順水推舟,就把烏世保丟在一邊了。當初放風說非判烏世保死刑不可,一來就把他關在死回牢裡,也是主事等人作的手腳。不僅烏世保蒙在鼓裡,連堂官也不知情。

  烏世保在優待監房裡只住了兩天,就又被提出來扔到一個普通牢房裡去。伙食也糟了,牢子也不客氣了。

  五

  這間牢房也不大。烏世保進來時早已有兩個人住在裡邊。一個瘦長個兒的老頭,謙卑斯文,少言寡語,心事重重;一個強壯漢子,粗俗蠻橫,穿一件庫兵的號衣。年老的管年輕的叫「鮑兄弟」,年輕的管年老的稱「聶師傅」。鮑兄弟草席底下壓著一本《三國演義》,每天早晨放風之後,都問聶師傅:「再來一段?」聶師傅便點點頭,拿起書靠牢門光亮處坐下,讀上兩回。烏世保從他念書的流利、熟練勁兒上,知道這是個有書底子的學究。牢子禁頭對這聶師傅也相當客氣,每日三餐送來的飯,總比給烏世保的要多一點,精一點。給烏世保吃棒子麵窩頭老醃蘿蔔,給聶師傅的白麵花卷一葷一素。烏世保看了氣不過,便問牢子:「一樣的坐牢,怎麼兩樣飯食?」牢子奚落道:「人家住店給店錢,吃飯給飯錢,憑什麼跟你一樣?」烏世保雖聽不懂,也不好再問。至於庫兵,他根本不吃牢裡的飯,天天有人從大庫裡給他送飯來,不僅送肉送雞,甚至滾熱的雞油下邊蓋著紹興花雕,冒充雞湯送進來。他一開飯烏世保就把頭轉向門外,因為那味道實在誘人,他怕不小心露出饞相惹人看不起。這兩人受的待遇比他高一等,他由不忿而產生了敵意,所以整日自己縮在一隅,不與他們交談。這庫兵不僅飯量大,酒量大,而且煙量大。一般人用煙壺,寬不過二指高不過一拳,他用一隻岫玉武壺,竟像個酒葫蘆,煙碟像飯桌上的燒碟。一倒倒個小墳頭,用大拇指沾上,左右從鼻孔下往上一抹,嘴上畫個花蝴蝶。烏世保看著又厭惡又眼饞,因為他的煙癮也不小。近日裡外邊斷了消息,愁得飯吃不下,覺睡不著,就是想聞煙。煙聞光了,偏偏又沒有新犯人來暫住,屋裡只有他們三個人,想張嘴向庫兵淘換一撮,又覺有失身份。便拔下挖耳勺使勁刮那空煙壺,刮幾下,磕一磕,就有些許煙末空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全都抹到鼻子裡也還聞不出味道。庫兵不光煙量大、聞得勤,而且聲色俱厲,聞起煙來鼻孔、嗓子一起作響,打個噴嚏也先張嘴朝天「啊」幾聲。聞鼻煙跟打哈欠相似,也有傳染性,那裡一聞,這邊就鼻子難受。所以他一聞煙,烏世保就刮煙壺。越刮落下的煙末越少,後來就乾脆什麼也倒不出來了。烏世保不肯相信煙壺當真挖得這麼乾淨,希望總還有哪個角落沒挖到,便舉起煙壺對著窗戶照,用眼仔細的搜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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