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煙壺 >  上一頁    下一頁


  從此烏世保和這兩人就交上了朋友。牢房裡每天閑坐,心焦難熬,烏世保就索性請聶師傅教他在煙壺內壁繪畫的技法。聶師傅知道他是旗人世家,不會以此謀生,不致搶了自己飯碗,也就爽快地在一些基本技法上作了些指點,這烏世保是天資聰明的,把那煙壺四壁用水洗淨,庫兵叫人弄了墨來,他就用發誓沾了墨畫,畫完一回,請聶師傅作了評論指點,再把舊畫洗去,從頭再畫,慢慢地就有了功夫。正想再進一步鑽研,烏世保因為心中積著愁悶,飲食不周,忽然生起病來。庫兵出錢請牢子找醫生號脈開方抓藥;煎湯送水的事就落在了聶師傅肩上。烏世保上吐下瀉,那二人洗乾擦淨,毫無厭惡之意。烏世保雖然自幼就當閒人,但落到這個地步,人家兩人一個死刑在身,一個滿腔冤苦,還這樣伺候他,不由得不動了真情。稍好一些時,便說:「您二位對我恩同再造,我怎樣得報呢?」聶師傅說:「患難之交,談什麼報不報?為你作點小事,忘了我自己的愁苦,這日子反好過些。」庫兵歎口氣說:「大爺,我倒要謝謝你呢!前些天我常想,如果我這斬監候弄假成真了,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問我生前幹了點什麼事,我說什麼呢?我以前當牛當馬,給人家偷銀子;這兩年當牛當馬,為自己偷銀子,這陽世之間有我不多、沒我不少,我死了連個哭我的都沒有!你們說我為誰奔呢?烏大爺這一病,我為你多少出了把力,就覺著活得有滋味多了。我要真死了,我敢說這世上有個人還念叨我兩聲,您說是不是?這可不是銀子錢能買來的。」說著庫兵便擦眼淚。聶師傅忙說:「他是病人,哭一鼻子還可以;你平日有說有笑,今天怎麼了?」庫兵說:「我平日說笑是哄我自己高興,我怕一沉靜下來就揪心。這兩天我不說笑了,是心裡穩當了!」烏世保說:「你那群庫兵弟兄待你不錯,你不該覺著孤單冷落。」庫兵說:「他們怕我過堂時把他們全咬出來,是堵我的嘴呢!照應我是為了他們自己,哪有真交情?我要能出去,也不會幹那缺德勾當了。或是給聶師傅打個下手,或是為你烏大爺作個門房,你們收下我作伴當吧。我有銀子,不用你們發餉。你們只要拿我當哥們弟兄待就行了。」

  這庫兵言談,大異於往已不由得兩個人追問他的歷史。才知道養庫兵的人家,有一種是花錢買來的不滿十歲的乞兒孤子,從小就訓練他用穀道夾帶銀兩。先用雞蛋抹香油塞入穀道,逐步地換成石球、鐵球,由幾錢重加大到幾兩重,由夾一個到夾幾個,稍有反抗即鞭抽棒打。那辦法極其殘酷狠毒,就如同漁人馴養魚鷹子相仿。到了人伍年齡,主家給補上缺後,白天當差要赤身露體搬運銀錠,下班之後,主家在門口接著,一出門就用鐵鍊鎖上,推進車內拉回家,直到第二天送回大庫門口上班時這才開鎖。庚子年,主家叫亂兵殺了,他在庫裡躲過了這一難,才熬得成了自由人。他無家無業,租了馬家香蠟店的兩間廂房住,偷來的銀子就存在香蠟鋪。香蠟鋪馬掌櫃是個好人,答應攢到個整數時幫他說個人成家的。人還沒說成,沒料想犯了事。烏世保說:「你該小心點就好了。」庫兵說:「這樣露白,也是常事。別人犯了,有家人或主家出錢去疏通奔走,關幾天就放了。可我只靠幾個庫兵弟兄替我納賄說項,就不像別人那樣追得急走得快,到現在還沒有個准信兒。」

  從此,三個人就更親密了。過了些天,牢頭忽然傳話,有人來為烏世保探監了。烏世保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總算又和外邊通了氣,又見著了家裡人;害怕的是半年多沒見家人,怕家中出了什麼大事!到了會見處所,烏世保一看,不是大奶奶,也不是劉奶媽,卻是壽明,心中又是一驚!忙問:「壽爺,怎麼敢勞動您哪!」

  「朋友嘛,不該怎麼著?」

  「怎麼您弟妹不來,家裡出什麼事了?」

  「沒事!」壽明說完打了個得。烏世保敏感到有點什麼內情,還沒問,壽明搶著說:「我來一是跟你告個罪,我查清了,您這官司全是徐煥章那小子一手擺弄的。可您是為我才得罪的他,我不能站幹岸。您放心,我想什麼辦法也得把您救出去。現在刑部大堂換了人,徐煥章有來往的幾個人都走了。我正活動著,不用幾天您這兒就會有信兒。我囑咐您一句,您上了堂實話實說,就說端王確是薦你上虎神營的,可您沒去。至於唱堂會加的詞,是臨時抓彩,唱過就忘了,實在與義和團無關。您一句話推乾淨,剩下的由我去辦,您都甭管了!」

  烏世保回到牢房,把壽明的話告訴兩位難友,兩人都給他道賀。碰巧這晚上又有人給庫兵送了酒來,三人盡興喝了一場,酒後,聶師傅正襟危坐,把二人拉在身旁左右,說:「咱們相處一場,也是緣分。如今烏大爺一走,何時再見,很難預期。我已經是年過花甲的人了,朝不保夕,來日無多,有幾句肺腑之言,向二位陳述一下。」

  兩人聽他說得鄭重,便屏息靜聽。

  聶師傅說,他雖然會畫內畫壺,但看家的絕技不是這個,而是燒制「古月軒」。「古月軒」是乾隆年間蘇州文士胡學周發明的。胡學周祖上幾代作官,很收藏了些瓷器。胡學周幾次赴考未中,無心進取功名,就以鑒別、賞玩瓷器自娛。久而久之,由鑒賞別人的作品發展到自己創制新的品種。他把西洋的琺瑯釉彩和中國傳統的料器、嵌絲銅器等工藝結合,造出了薄如紙、聲如磐、潤如玉、明如鏡的這麼一種精巧製品。在落款時把自己姓字分開,題作「古月軒」。人們也就管這種製品稱作「古月軒」。乾隆南巡,蘇州地方官以他造的器皿進貢,博得了皇上賞識,降旨把胡學周調至京城內府,專供皇家燒制器皿。這些器皿由皇帝賞賜親王重臣,才又流人京師民間。一時九城哄動,價值連城,多少人試圖仿製,皆因不得其要領,不得成功。胡學周身後幾世都是單傳,所以這門技術始終未傳到外姓手裡去。胡家做活,也用幫工打雜,但只作粗活,到關鍵時刻,不僅要把雇工打發開,連自己家的人都要回避,製作人把門鎖緊,自己一個人在屋內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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