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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煥章轉頭一看,不由得吸了口涼氣兒,暗說:「有點崴泥!」這不是在巡警衙門,是在大街上,大街上還是大清國的法律,要叫他兜頭蓋臉罵一頓,往後怎麼當差管事在人前抖威風呢!好漢不吃眼前虧,先把事情化了,有什麼章程回自己衙門再說。想到這兒,就滿臉堆下笑容說:

  「喲,主子爺,您吉祥!」跳下車來就打千,「奴才瞎眼了,奴才罪過!」

  這時間禍的車夫和聽差趕緊躲開了。壽明見坐車的人請安賠禮,是自己朋友的奴才,也就不再發作、忙說:「不要緊,沒碰著,走吧!」偏巧湊來看熱鬧的人裡邊有幾個人認識徐煥章,早已恨得牙癢癢而找不著辦法報復他,一見這機會,可就拾起北京人敲缸沿的本事,一遞一句,不高不低在一邊念秧兒:

  「這可透著新鮮,奴才打自己的主家!」

  「人家有了洋主子了,老主子還放在眼裡嗎?」

  「子不教父之過,奴欺主是旗主子窩囊!」

  「這話不假。」

  「您不瞧,如今這奴才什麼打扮,什麼身份?再看這兩位主子爺,那行頭不如奴才的馬夫鮮亮了!反了過兒了!」

  「大清國沒這個家法!倒退二十年,時松筠當了內閣大學士。軍機處行走,他主子家辦白事,他還換上孝服在主子靈前當吹鼓手呢!」

  這菜市口是南方各省旱路進京的通衢大道,又正是遊人登高歸來的時刻,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有人就喊:「打!」「教訓教訓這個反叛!」

  烏世保哪受過這種辱謾,恰又喝了酒,便一揚手舉起荷葉包朝徐煥章砸了過去,大聲罵道:「你小子當官了,你小子露臉了,你小子不認識主子了!我今天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看熱鬧的人一見這穿得鮮亮體面的官員被個窮酸落拓的旗人砸得滿頭滿臉豬肝豬腸、頭蹄下水,十分高興,痛快,於是起哄的、叫好的、幫陣的、助威的群起鼓噪,弄得菜市口竟像譚叫天唱戲的廣和樓,十分鬧熱火爆。

  徐煥章見過世面,知道在目前這情勢下若要反抗,大夥一人一腳能把他踩扁了,便紅漲臉,垂手而立,高聲稱謝說:「爺打得好,爺罵得對,謝謝爺教訓奴才!」

  烏世保是個中正平和人,殺人不過頭點地,見他認了錯,這氣就消了一半。壽明在開頭時雖很惱怒,可他是個冷靜人,一聽人們議論,一看徐煥章的打扮排場,覺出有點不妥,這人看樣眼下頗有權勢,鬧過了未必能善罷甘休。烏世保這樣的旗主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今天這兩下子了,這奴才真要使點手腳,他還未必有招架之功。趕緊又反過來勸解。烏世保這時酒勁已消了大半,便把口氣放軟,教訓徐煥章說:「今天我也是為你好,你年紀輕輕,前程還遠呢,這麼不知自製還行?不要忘了自己的名份!去吧。」周圍觀客發出一片遺憾掃興之聲,也就散了。

  烏世保回到家中睡了一覺,到晚上酒消盡了,回想起這件事,多少覺得有點過分,可也沒往深處想。過了兩天,這事傳開了,認識的人見了面讚揚他「大義凜然,勇於整頓綱紀」,他這才意外地發現自己很有點英雄氣概。他正想是否要進一步發揚自己這一被忽視了的美德,忽然刑部大堂派人來把他鎖鏈叮噹地拿走了。到了那兒一過堂,問的是他在端王府跟著端王畫符,在單弦兒裡念咒和報效虎神營的經過,他這才知道是把他當義和因漏網分子看待了,大喊冤枉。堂上老爺說:「你有冤上交民巷找洋人喊去,這狀子是日本使館遞的了。我們都擔著不是呢!」便右手一揮,給他上了四十斤大鐐,押到死回牢去了。

  烏世保的女人是香山腳下正藍旗一位參領的女兒。旗人女孩,向來在娘家有特殊的地位,全家都得稱呼「姑奶奶」,有什麼喜慶節令,也不隨眾向長輩行跪拜大禮,因為保不齊哪一位姑奶奶哪一次應選會選進宮,不能不預先給以優待,這就養成了一些滿洲少女的特別脾氣。這些脾氣跟好的內容相結合時,顯著自信自尊,敢作敢為,開朗大度,不拘小節;若和壞的內容相融合,也會變作剛愎自用,不諸事理,自作聰明,不宜家室。

  烏世保進監獄後不久,徐煥章忽然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看老主子了。說是那天在街上車夫冒犯了大爺,他專程來謝罪。烏大奶奶哭訴,大爺被抓走了。他聽了大抱不平,拍著胸脯說他挖門子鑽窗戶也要打聽出大爺的下落,把他營救出來。大奶奶正著急得團團轉,來了這麼個義僕,自然信賴他,便托他搭救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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