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那五 >  上一頁    下一頁


  他們這一說,我琢磨興許有值錢的書,就說等你來了再定。要賣要留等你的話。你揀揀,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們得了,老頭臨死,幾個徒弟跑前跑後沒少出力,我沒什麼報答人家的,這也算個人情。」那五大大方方地說:「您叫他們把書拉走,光把書架兒留給我就行。」打這天起,紫雲臉上有了點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來,該洗的,該漿的,補領子,綴紐扣,收拾得整整潔潔。

  有點余錢就給他幾角,叫他到門口書攤上租小說看,那五租了幾本《十二金錢鏢》,看著看著,又想起醉寢齋主賣他稿子這事來。覺得不能這麼便宜這老小子。這天推說要去看個朋友,向雲奶奶要錢坐車。紫雲把剛收來的兩塊錢工錢全給了他,說:「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悶出病來!可記住,別跟那些嘎雜子打連連,咱們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一連氣的粗茶淡飯,那五覺著腸子上的油都刮幹了。出門先到東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雙腸。這才坐電車奔珠市口。來到醉寢齋,一掀簾,齋主趿著鞋忙迎了出來。拉著手問:「喲,您是發財了吧,怎麼到處打聽就問不出您的下落?」

  那五說:「有您那本《鯉魚鏢》,我還能不發財嗎?差點叫武存忠打折脊樑骨!」齋主說:「這也怨你,哪有買來的文稿就一字不動往外登的?你把形意門八卦門這些詞兒一改,編個什麼雁蕩派、劍門派不就百無事了?這些舊話不用提,當前正有一注子財等你去取!」那五說:「您可別拿我離嘻!」齋主說:「信也罷不信也罷,你先坐一會,我去去就來。」齋主把那五穩住,倒上杯茶,走出門去,聽腳步聲是上了樓。過了一頓飯時,領進一個人來說:「您不總想見見那少爺嗎?今天碰巧駕臨茅舍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賈鳳樓老闆!」那五認出是頭天來時指給他門的那個中年男人。忙站起身來,點了點頭:「咱們見過!」

  「可不是嗎?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著您出眾!就看著您不凡!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我打心裡不知怎麼的就這麼愛您,能讓我當面和您敘談一次,這輩子都不枉做人……」

  「不敢當,不敢當,您太客氣了!」

  「這是打心眼裡掏出來的真話!後來一打聽,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爺!我簡直想打自己兩嘴巴;這麼高貴的人物,我這種賤民怎麼敢妄想攀附哪?」

  齋主插言說:「那少爺可就是和氣生財,從不拿大!」

  「是啊!我這高鄰可再三介紹,說您不擺架子,最開通不過!我就說,您再來了,無論如何,賞光到捨下去坐一會,咱們認識一下。」那五說:「您太抬愛了!我不過是沾祖上一點光,自己可是不成材的,您快坐!」賈鳳樓就笑著對齋主說:「我看就請我那邊坐吧。」齋主對那五說:「剛才我一提您來了,賈老闆就派人叫菜,卻之不恭,您就移步吧!」那五推辭說:「初次見面這合適嗎?這麼著,咱們上正陽樓,我請客!」

  「不賞臉不是?」賈鳳樓說,「我妹妹也想見您,要不叫她來勸駕?」齋主就拉著那五胳膊,連攙帶架,三人上樓去。

  賈鳳樓住著樓上四間房,他和他養妹鳳魁各住一間,兩間作客廳。鳳樓把那五讓進北邊客廳。牆上懸掛著鳳魁放大的便裝照片和演出照片。鏡框裡鑲著從報紙上剪下的,為鳳魁捧場的文章。博古架上放著帶大紅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掛著三弦。紅漆書桌蒙著花格漆布,放了幾本《立言話刊》、《三六九畫報》和寶文堂出的鼓詞戲考,戲碼摺子。茶几上擺著架支著大喇叭的哥倫比亞牌話匣子。那五這才知道賈家兄妹是作藝的。坐下之後,齋主就介紹說:「那少爺專聽京評劇,不大涉足書曲界,您有空去聽聽,鳳魁姑娘的單弦牌子曲,是正宗榮派,色藝雙佳!」那五欠身說:「有機會一定領教。」

  鳳樓說:「那少爺哪有功夫賞我們臉呢?舍妹的活兒太粗俗,有汙耳音。」

  「這可是客氣話!」齋主一本正經地說,「風魁不光藝術精湛,而且最講情義,最講良心。我常說,捧角兒的主兒要碰上鳳姑娘,是修來的造化。」那五心想:你別擺羅圈陣。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我有這心也沒這力!

  這時一掀門簾,賈鳳魁進來了。

  賈鳳魁今天沒塗脂粉,只淡淡的點了點唇膏,顯得比頭次見面年輕不少,多說也不過十七八歲。穿了件半截袖橫羅旗袍。白緞子繡花便鞋,頭髮松松的往耳後一攏,用珍珠色大發片卡住,鬢角插了一朵白蘭花。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雙手平扶著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

  「迎接晚了,少爺多包涵,請那屋用點心吧。」賈鳳樓又把那五讓到隔壁另一間客廳裡,桌上已擺下了幾個燒碟,一壺白酒,一壺花雕。

  飲酒之間,無非還是說些奉承那五的話。那五幾杯落肚,架子就放下來了。開始和賈鳳魁說起逗趣的話來。鳳魁既不接碴兒,也不板臉。仿佛她是個局外人。有時聽他們說話揀個笑,有時兩眼走神想自己的心思。

  飯後賈鳳樓又把客人往另一間客廳讓,齋主推說趕稿兒,搶先溜了。鳳魁要收拾殘席,告便留下。那五也要告辭,賈鳳樓拉住他說:「我正有事相求,話還沒說到正題上,您哪能走呢?」那五只得又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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