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友梅 > 那五 >  上一頁    下一頁


  「說起來有緣,那年我往蒙古去辦差,回來時帶了蒙古王爺送給你祖父的禮物。我到府上交接,你祖父還招待了我一頓酒飯。內院我當然見不著,就外院那排場勁兒我看了都眼暈哪!當時我就想,太過了,太過了!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

  照這麼揮金如土,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兒孫們不知謀生之難,將來會落到哪一步呢?你現在就憑胡謅亂扯混日子?」

  那五紅著臉點點頭。

  武存忠說:「你還年輕,又識文斷字,學點生技還來得及。

  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拉下臉面,放下架子,幹點什麼不行?憑勞動吃飯,站在哪兒也不比人低,比當無來優不強嗎?」

  「是您哪!我爸爸死得早,沒人教訓我,多謝您教訓我。」武存忠見那五雖然油腔滑調,倒也有幾分誠心感謝他的意思,就說:「我在先農壇壇根兒住。攢錢買了架機器打草繩子。你別處混不上了,上我這兒來,你又識字,我正少個幫手!」那五心想,他可太不把武大郎當神仙了,我這金枝玉葉,再落魄也不能去賣苦大力呀!可又不敢讓武老頭看出他瞧不起這行當,忙說:「我現在還混得下去。將來短不了麻煩您!」武存忠看出他不願意,也不再勸。就告訴他小說這段公案算是了啦。原來有幾個師兄弟很不忿,當真想找到《紫羅蘭》把那報社砸了,是他把事按住,決定先和這"聽風樓主"談談再作道理。他作主了結,別人也不會再纏著不放。

  那五連聲稱謝,又鞠了幾個躬,這才告辭。武存忠擋住他說:「別忙,既叫你來了不能叫你白來。中國的武術是衰落了,國家不振,百業必定蕭條。不過各派裡人才還是有一點。你出去宣傳宣傳,也給咱們習武的朋友們壯壯氣兒。老朽是沒什麼真本事的,給你表演個小招兒解悶吧!老三!」這時隔壁就有人虎聲虎氣地應聲:「在!」

  「點燈去!」武存忠下榻,提上鞋,緊緊腰上的板帶領頭出了二號門。

  這時走廊站著有四五個漢子。有兩個年輕人搭過一張桌子來,女招待幫忙點上了三盞大煙燈。

  這些精壯漢子,見了那五都互送眼色咧開嘴笑。那五有點膽怯。武存忠說:「你甭擔心,這都是我的徒弟。本來我們以為你是會個三門科四門鬥的,提防著要交手。現在好了,和為貴!大家交個朋友吧!」說話間就又聚來了幾個閒人,把走廊圍滿了。

  這大煙燈乃是山西出品,名叫"太谷燈",一個茶杯粗細,下邊是個銅盞,上邊的玻璃罩是用半寸厚的玻璃磚磨成,立在那兒像個去了尖的小窩頭。平常要俯首向下,對準那圓口才能吹熄。女招待把它點亮之後,一個徒弟就把它從裡向外擺成直溜溜的一排。武存忠自己看了看,親自又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後退到五步開外,騎馬蹲襠式站好,猛吸了一口氣,板帶之下腹部就鼓起個小盆。

  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子,站穩之後,"呼"的一口把氣噴出。只見三個煙燈一齊火苗搖擺,挨次熄滅了。兩邊看的人齊聲喊了聲"好!」武存忠雙手抱拳說:「獻醜獻醜。老了,不中用了。白招列位恥笑。」那五兩腿發顫,覺得連汗都變涼了。他掙扎著雇了輛三輪,回到編輯部。向兩位上司報告這段險遇,兩人聽了同聲祝賀,一同請他去豐澤園,要了個菜,一壺酒為他壓驚,席間馬森把《鯉魚鏢》原稿奉還,說是不宜再往下刊登。同時也表示,那五已成了著名人物,《紫羅蘭》樹矮難棲金鳳凰,收回了那個琺瑯的記者證章。

  8

  自從當記者之後,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間小房,和紫雲斷絕了來往。這時眼看房錢既拿不出來,飯錢也沒著落,厚著臉皮買了盒八大件,去看雲奶奶。哪知幾個月沒見面,情況大變。老中醫已經由於急症去世,院裡一片淒涼景象。紫雲奶奶正在給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見那五進門,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說:「我沒照顧好你。叫你吃不愛吃,喝不愛喝的,把你氣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們不也是親眷嗎?那家的人還剩下誰呢!別看家業旺騰的時候大門口車轎不斷流,一敗落下來誰還認這門親?咱倆不親還有誰親?」幾句話說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聲"奶奶!」這一聲不要緊,老太太又哭了!」哎喲,你別折我的壽。你要心疼我孤苦零仃的,打今兒就別走了。我給人洗衣服做針線,怎麼也能掙出兩口人的吃喝來!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們倆口子。有了孩子,我給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賤就成!叫什麼隨便!」那五答應下來。

  紫雲高興地連聲念佛說:「你只管呆著,愛看書看書,愛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著,我給你打掃房子去!」紫雲把老中醫住的房子給那五收拾好,叫他過來看,還有哪裡不如意的,再給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乾淨。外間屋還放著兩個花梨木書架,上邊堆滿線裝書。他隨手翻了翻。除去些《靈樞經》、《傷寒論》就是幾本《四書集注》、《唐詩別裁》。紫雲就說:「別的全賣了發送老頭了。只剩下這兩架書,他的幾個徒弟攔著不讓賣,說要賣的話他們買,省得值仨不值兩地便宜了打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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