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遠離稼穡 | 上頁 下頁


  四爺最終失去田園的時間是1933年的初春。那個時候,鄂豫皖蘇區根據地已淪陷無幾,黃衣兵黑衣兵滿世界亂竄,留下來和他們較勁的紅軍勢單力薄,大多時間只能鑽山溝宿野地,保存一星火種,照顧不上誰了。天下太平有日,清剿就有了一定的鬆弛,並且允許靖綏區內的老人孩子回到自己的家中了。

  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回到燒劫一空的家裡,總算再不用鑽山林了。但是四爺卻不能回去。他若是回去了,若是被捉住了,即便是不砍頭,也會被揍個半死,再課以高數額的罰金,而那個時候簡家連風吹的草都沒有一根了,到什麼地方去弄那筆罰金呢?

  我絕對可以想像我的曾祖父是如何愛我的四爺的。四爺是他血脈中最濃稠最純正的那一滴,是他在自己年邁時拿出來證實自己延續自己的那一個,他絕對不會讓四爺去冒這樣的危險。他做出了讓四爺離開家鄉,去追四爺的幾個兄弟和侄兒的決定。這個決定很難做,它是傷筋動骨的,但是這個決定一旦做出來,我的曾祖父就不允許它再改變。

  四爺在一個夜晚被一個本家的孩子從山裡叫回村。一進門,曾祖父就把一個簡單收拾的包袱塞進他懷裡,同時把那個決定塞給了他。那個本家的孩子在日後證實了四爺當時的屠弱反抗。他告訴我,四爺臉色蒼白、目光呆滯,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他先是搖頭,說不。後來是不說話,像個木頭似的戳在那裡。曾祖父怒氣衝衝,恨其不爭,他揚手用力給了四爺一個耳光。那個耳光很重,它是飽含著一種絕望的希望的,它把四爺的牙血都給打出來了。曾祖父打過那個耳光之後就開始劇烈地咳嗽,一直咳到四爺羞愧地跪倒在他面前,答應他的那個決定為止。

  有過一頓匆匆的早飯,那是四爺在家鄉最後的一頓早飯。在從來沒有早飯習慣的簡家,這頓早飯顯得生疏、拘束而傷感。曾祖母到一個親戚家借了十一個拳頭大小的紅薯,把它們煮熟了,一半揣進包袱裡,讓四爺帶著路上吃,一半端到四爺面前。四爺像個委屈的孩子,把一雙赤腳縮在板凳下面,一邊往嘴裡填著紅薯,一邊抽嗒著。他抽嗒著把紅薯吃完,然後他就背起曾祖父塞給他的那個包袱走出了家門。

  曾祖父和曾祖母在四爺走出家門後悄悄地跟出了很遠,他們一直跟出了村,跟到了舉水河邊。那個時候,啟明星正在西天快速地隱去,天正在亮起來,天空中漸次分明的嘉微有一種奇怪的氣氛,它們不是整齊的、統一的,而是零亂的、分割的,是一些被弄糟糕了的碎片,只是地平線上的那一條,顯出赤裸裸的坦白來。曾祖父和曾祖母,他們看見四爺背著那個小包袱,就在那條坦白的熹微的背景中朝遠處走去。他搖晃著他的身子,一副沉靜的模樣。他們看見他在一塊冬水田邊站了下來。他站在那裡,好像是在思考什麼。他把手伸出去,揪下一把紅花草。有一刻他低著頭動也不動,然後他又抬起頭來朝前走去,那把紅花草就攥在他的手中。他們看見幾隻水鳥撲棱著從舉水河邊的豬籠草叢中飛起來,噗噗的飛進零亂的曦色之中。而他並不看那些水鳥。他在那裡停了下來,開始脫衣裳。他把自己脫得光光的,把脫下來的衣裳裝進包袱裡,把包袱頂在頭上,然後,他慢慢朝河裡走去。河水在黎明到來的時候破裂得很敏感,在黑色的河面,一些細碎的水銀無聲地漾開去,它們很快就和赤裸著的他融成一體了。那一刻,我的曾祖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張大了嘴,嘴裡沒有聲音,她淚流滿面,一下一下用力拍打著青草覆蓋的濡濕的泥土。在我的家鄉,在1933年初春那個展曦零亂的黎明,我的曾祖母用力拍打土地的聲音是惟一的聲音,它們就像一群被驚擾了的鳥兒似的飛起來,飛到了高空中,從此再也不肯降落回人世間。

  那一年,四爺十六歲。

  四爺是在一個月後在四川通江縣追.上紅四方面軍的。四爺在紅旗亂卷的通江縣城裡到處尋找他的幾個兄弟和侄兒。有一次他見到了同村的一個人,那個人在紅十一師當采糧兵。采糧兵告訴四爺,他見過他的兄弟和侄兒們,可惜他們都不在城裡,他們正在巴河邊上和田頌堯的川軍打仗呢。「你要想見到他們你就得當兵。你當兵你就能見到他們了。」那個采糧兵居高臨下地對四爺說。同時那個采糧兵還哼了一支流行的曲兒給四爺。聽那支曲兒是這樣唱的:「好男要當兵,當兵當紅軍,紅軍為百姓,呀呼嘿嘿呀呼嘿,好似一家人。」那個采糧兵還哼了一些別的曲兒,可惜四爺一下子記不住那麼多的詞。

  四爺那個時候衣衫襤樓,渾身稀髒,頭髮蓬亂,肚腹轆轆,完全像一個乞丐,但是我相信四爺絕對不是為了一口饃饃而走向徵兵台的。他向那些打著快板大聲說唱的宣傳兵們走去的時候,心裡一定想的是他的那些兄弟和侄兒。他要找到他們,如果他找不到他們,他會走出通江縣城,到別的地方尋找。對失去了家鄉的四爺來說,還有什麼比尋找親人更具有命運感的呢?

  四爺問那些招兵的人:你們認識簡乾通嗎?還有簡乾人,還有簡定豪,簡定傑,簡定英和簡定雄?

  招兵的人反問四爺:他們是誰?他們是窮苦人嗎?

  四爺說:是,他們是。

  招兵人說:那還問什麼,天下窮苦人是一家。

  四爺說:你們能幫我找到他們嗎?

  招兵的人說:他們是紅軍嗎?

  四爺說:是,他們就是。

  招兵的人一拍腿說:那你還找什麼找,你等於是進了自己家的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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