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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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力天揚覺得嗓子疼得厲害,沙啞得厲害,是上了火,「我在養殖基地管事兒,也幹過掏空的勾當,水來之前還在幹,沒臉走。我現在到堤上去,看看能不能做點兒什麼。」他在大雨中站著,身子筆直,大顆大顆的雨點打在他臉上,他連眼睫毛都沒眨一下,看著那些完全失去了主張的人們,「現在,你們誰願意和我一起去,站出來。不願意的,回去收拾東西,帶著自己的家人,儘快往高處走。」 六十多個青壯年站了出來,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這樣算起來,比一個排還多出兩成。烏力天揚一個個詢問了那些站出來的志願者,問了他們的身體情況,比如有沒有心臟病,是不是獨子,這樣剔除了幾個,其餘的人編成三個組,指定了組長和副組長。他還需要兩個機靈點兒的聯絡員,也選了出來。他還需要更多的人手,但他沒人可選,他不能撒豆成兵。 烏力天揚把站到他面前的孩子拎起塞給汪百團,要他帶著孩子留在基地。雨水裡視線本來就差,汪百團二隻眼,肋下少兩根橫骨,肚子屙得只剩下一層皮,上去也派不上用場,留在基地組織不想回家的人往堤上運麻袋,算後勤保障。 汪百團覺得受了侮辱,痙攣著臉破口大駡:我說了我沒死,我沒死不是我怕死,你他媽的風光過了,讓人仰頭看,還嫌不夠,風光的事兒都霸著,把破麻袋留給我,你讓我在姑娘面前要臉不要臉! 烏力天揚沒有理會怒氣衝衝的汪百團,帶著三個組上了堤壩。汪百團是後來上來的,怎麼攆都攆不下去。烏力天揚又累又疲,沒有多餘的力氣和人吵架,指了堤下幾棵大樹和不遠處一座水塔給汪百團,告訴汪百團,要是堤破了,就往那兒搶,拼命搶好頭幾把,上樹或塔,渴了喝自己的尿,別喝生水,只要堅持一兩天,就會有人來救援。 大堤對岸是駐漢軍隊守護的地方,那裡的局勢十分危急。洪水連續幾次衝垮了堤防,一群群年輕的士兵扛著麻袋喊著口號往堤壩上沖,然後把自己當成麻袋投入洪水裡。有一次,一個兵沒跳好,頭朝下栽進黃湯湯的水流中,水中的人們被沖得東倒兩歪,顧不上去撈,那個兵很快被沖得不見人影了。 烏力天揚這邊搶得快,而且是孤注一擲的防守法——放棄子堤,子堤上的沙袋石塊全往大堤上移,堤防裡的菜地土一車一車夯在堤上,管湧發現了十幾個,都給堵得嚴嚴實實。 省市和縣裡知道養殖基地的人沒往下撤,趕過來視察。見烏力天揚把子堤丟掉,全線退守幹堤,連緩衝也沒有,大吃一驚。烏力天揚人在發燒,渾身發抖,簡單說了自己的理由,大水漲得快,子堤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反倒是分散兵力,把子堤丟掉,說不是賭博說不過去,但不是毫無章法地賭,那叫只守底線,守住底線。 省市和縣裡的人看出烏力天揚有膽有謀,魄力冷靜一樣不少,大堤有希望保住,馬上調整防汛方案,派了一支搶險隊上來,木樁和沙袋源源不斷往堤上運,充實烏力天揚的力量。督察組現場宣佈,這一段堤防由烏力天揚牽頭,縣裡派來的搶險隊聽烏力天揚的,無論如何,守住武漢的北大門,不讓洪水吞噬掉這座有著兩千年文化的城市。 原以為堅持住了,人們的臉上開始露出希望的笑容。可上堤後的第十一天頭上,大堤還是垮了。 水看起來很平靜,無聲無息,先是追著堤防漫上大堤,黃緞子似的往堤內漫,一小片堤角戀戀不捨地陷下去,陷得很慢,好像地底下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把它往下拽,然後是另一片。 烏力天揚正在棚子裡紅著眼睛包紮被鋼筋紮破的腳,腦袋一栽一栽地老想睡覺,聯絡員沖進來,聲音都變了,一個勁兒地說完了完了!烏力天揚赤著腳一瘸一跳地趕到險區,大堤已經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困獸般的大水找到了出處,一湧而上。人們慌亂起來。有人開始逃亡。叫喊聲和哭聲響成一片。烏力天揚臉都痙攣了,眺上跳下,指揮搶險隊把大石塊推下豁口,沙袋一隻只往豁口裡填。可那一段堤壩太陡峭,沙袋一下水就被沖走,冰箱大的石頭順著堤坡滑出老遠,根本來不及夯上泥土。烏力天揚看出這樣不行,堤壩要再撕開幾尺,別說石塊兒,就是砸進一艘萬噸巨輪也擋不住整條河往下垮了。烏力天揚下令停止拋阻,從搶險隊中挑結實的拽出十來個,吩咐搶險隊負責人,他帶人搶在堤壩崩潰之前下水,攔住浪頭,固定石頭和沙袋,負責人再指揮搶險隊在他們身後下土打樁,生死都是那一下了。 孩子魚兒似的過來,貼住烏力天揚,仰了腦袋看他,一臉激動。 「站在高處,不許下水!」 「我要跟著你!」 「水裡有釘螺!」 「我踢爛他的腦袋!」 烏力天揚掄起巴掌,狠勁兒把孩子抽到汪百團懷裡。你得把自己還給媽媽!他沒有說這個,張開雙臂,縱身一躍,浪花四濺地砸進水裡。 裹挾著碎石和泥沙的洪流撲面而來,烏力天揚被水流沖出好幾米。他眼疾手快地抱住一塊大石頭,固定住自己。身後十來個棒小夥兒也陸續下到水裡,大家很快在烏力天揚的高喊聲中連成一道人壩。搶險隊負責人一點兒也不含糊,石頭木樁一塊兒下,準備的沙袋一個不留,全扔到水裡,經過幾十分鐘不要命的拼搶,到底把豁口給堵上了。接下來,立刻上土夯實,終於把破掉的堤壩重新夯上了。 烏力天揚是最後一個上到堤壩上來的。孩子被汪百團拿一根繩子攔腰拴住,另一頭系在汪百團腰上,當狗一樣牽牢了,正拿滿是敬佩的眼神看著烏力天揚。烏力天揚吐著泥水往堤上爬的時候,孩子變了臉色。烏力天揚原以為孩子還記著剛才挨扇的事兒,要裝生氣,或者自己的衣裳被水剝光了,光著血糊拉的身子不好看,等他意識到有什麼不對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一根脖頸粗的松木檁子埋藏在洪水裡,從上游飛速沖來,重重地撞在烏力天揚的腰上。烏力天揚猝不及防,兩手一揚,往後跌去,浪頭一卷。頃刻間消失在洪水中…… 7 魯紅軍在咸甯溫泉被幾個身份不明的年輕人帶上一輛經偵處牌照的公務廂式車的同時,檢察院的人沖進了紅旗飄飄公司總部,查封了公司的所有帳目和銀行戶頭。 連人帶車把魯紅軍直接抬上一輛黑色廂式車。魯紅軍先還以為遇到了黑道兒上的人,和人講條件,但很快的,他知道了對方的身份,閉上了嘴。 魯紅軍沒有被帶回武漢,而是連同隨後取來的兩條義肢,直接被公務車帶去了宜昌,人關在葛洲壩工程局的一個招待所裡,在那裡被秘密審訊了兩個月。 頭一個半月,魯紅軍死扛著,拒絕與預審員配合。預審員向魯紅軍出示各種走私汽車、汽油、電子芯片的證據,他咬定那是偽造文件。預審員向魯紅軍出示免去他省人大代表資格的書面材料,他爽朗一笑,說自己當了兩屆代表,也該歇歇了,歇足了勁兒從頭再來。直到預審員讓魯紅軍打了幾個電話,接電話的人一聽是他,劈頭蓋臉把他批評一頓,讓他老老實實接受審查,不容他有任何說辭就把電話摔上,或者在電話那頭想半天,硬是想不起他是誰,這個時候魯紅軍才明白,他是擼光了毛的鴨子落進湯鍋裡,水冷水燙都是一樣的結局了。 紅旗飄飄公司倒得非常快。高層負責人抓了好幾個,關鍵部門的負責人一個沒剩,全進去了,都是魯紅軍指認的。事情披露出來,公司裡的員工才知道,公司的餐飲業、蔬菜基地這些子部門,根本就是幌子,是拿著殘疾人就業明星工程的優惠政策,私底下做著走私的勾當。員工們明白了之後,一時作鳥獸散,只怨自己沒有先見之明,以為找了家優秀企業,端上了好飯碗,結果卻栽進了屎坑裡。 簡明了是最早離開公司的人,第二天他就去了海南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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