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六六


  「姐。我送你到家了。」烏力天揚抹一把潮乎乎的臉,再抹一把潮乎乎的墓碑,對石頭說。「姐,不是兄弟心硬,人都是一輩子,都得另找家。姐你得認這個家,你得先把這邊的日子過習慣,過暖了,等姐夫,等丫丫,你讓兄弟放心。」這麼說過,也不管墓地上泥水亂成怎麼樣,在墳前跪下,沖著墓碑磕了兩個頭。頭一個是為自己,後一個是替烏力家。

  接下來,和匡志勇商量丫丫的事。盧美麗不在了,匡家塌了天,九十多歲的老奶奶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丫丫沒人照顧。烏力天揚讓匡志勇自己回蒲圻,去照顧老奶奶,把日子撐起來往順當上過,丫丫留在武漢,他來管,等丫丫大了,再讓她回蒲圻去孝敬老人。

  「這怎麼可以?」匡志勇又傻又拘束,擤一把鼻涕,說話沒精打采。

  「我姐的孩子,就當是我的孩子。」烏力天揚不耐煩地說。

  這回再瞞不住家裡,烏力天揚把丫丫領回家,也把盧美麗的事情說給家裡人聽——怎麼病的,怎麼治的,怎麼走的。說這些話的時候,烏力天揚看了童稚非好幾次。他拿定主意,不管童稚非怎麼發作,他都聽著,不回嘴,就算童稚非要他自己管丫丫,他也不回嘴。孩子和丫丫他都管,都認。他讓他們睡在他身旁,一邊一個,一個當兒子養,一個當閨女養,他認。

  薩努婭拿一塊抹布抹烏力圖古拉的鞋,半天沒明白烏力天揚在說什麼。什麼死了?誰死了?美麗她不是結婚了嗎?結婚就好好過日子,幹嘛死?她和小匡鬧矛盾了?她欺負人家工人階級了?這怎麼行,批評她。

  烏力圖古拉歎了一口長氣,說這孩子,這孩子,說過以後很不滿意地瞪烏力天揚,把烏力天揚狠狠埋怨了一通:事情怎麼能這樣處理呢?早怎麼不給家裡說?

  童稚非倚在門口,沉默了半天,身子一挺,去屋子當中,牽了呆呆站在那兒的丫丫,把她往樓上領,去安頓下來。烏力家的人一個個出走,走了就不回來,空出的房間不少,床一張沒拆,都留在那兒,不愁丫丫睡的。

  路過門口時,童稚非站下了,沒看烏力天揚,喉嚨哽咽著,叫了一聲哥。下面的話沒說出來,堵回去了,眼裡噙著淚花,牽著丫丫上了樓。

  烏力天揚低著頭,一時沒話。他知道,怎麼說,她都是他的小妹啊!

  6

  川水和漢水兩條水系長時間停留在雨季裡,降雨量大且急,水來不及走掉,形成兩條咆哮的長龍,由兩邊和北邊直撲江漢平原。武漢上游,不少生機勃勃的垸子被洶湧的洪水攻破,洪水湧進美麗的田園,頃刻間收復了本來屬￿它們的領地。長江裡,大水氣勢磅礴,不時泛起人畜的屍首和人類曾經的生活痕跡。武漢市幾十萬人上了大堤,日夜嚴防死守,唯恐百里大堤破潰,上游則有好幾百萬人守在瘡痍滿目的長江大堤上,目的只有一個,保住武漢這座居住著七百萬人口的大城市。

  汪百團來過好幾個電話,每個電話都像是從地獄裡打來的,催烏力天揚趕快回蔬菜養殖基地,口氣悲愴的像是最後告別。蔬菜養殖基地已經完了,全泡在水裡,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把重要設備和辦公室往外撤,還有暫時活著的人。

  「有你這樣的戰場指揮員?把士兵丟在戰場上,自己往後跑?像你這樣的,放在我手裡早斃了!」烏力圖古拉極度不滿地說烏力天揚。

  烏力天揚不和烏力圖古拉爭辯,放下電話往外走,出了門,上了那輛破「江陵」。薩努婭追出來,手裡捏著擦鞋的抹布,探著身子替老五擦去車窗上的雨水,口氣溫和地對兒子說:

  「『在野獸面前,不可以表示絲毫的怯懦。我們要學景陽岡上的武松。在武松看來,景陽岡上的老虎,刺激它也是那樣,不刺激它也是那樣,總之是要吃人的。或者把老虎打死,或者被老虎吃掉,二者必居其一。』」

  烏力天揚笑了。這是這些日子裡他頭一回笑。他隔著車窗玻璃,意氣風發地沖薩努婭揚了揚手。破「江陵」跳躍著,甩起兩汪泥水沖出院子。

  回到蔬菜養殖基地,烏力天揚才知道,他離開的這幾天問題嚴重到什麼地步——長江水倒灌得厲害,灄水河的水出不去,一個勁兒地往上抬,子堤破了好幾處,管湧現象到處都是。省市政府很緊張,派了幾批督察組上堤探視險情,查看洪水是不是會從北邊湧入漢口市區,要那樣,武漢就是一個世紀以來第三次被淹。頭兩次是在上兩個政府手上,幾十萬人死在大水和緊跟其後的瘟疫中。也有第二手準備——市政府已經在組織人撤離危險區,但這個撤離,沒包括漢口的幾百萬居民。

  簡明了給烏力天揚打電話,要他趕緊帶人往市里撤,要是路上堵,撤不出來就組織人上高地逃命。烏力天揚告訴簡明了,他是打算帶人上高地,但不是撤,不是逃命,是去堤上堵水。簡明了申明,往市里撤是魯總交代的,基地毀就毀,人不能丟,丟一個是一輩子的麻煩,多丟幾個公司就不用辦了,改「善後公司」了。烏力天揚試圖說服簡明了,讓他向魯紅軍彙報,往後撤容易,回來不容易,基地糟蹋過黃陂,黃陂泡在水裡基地也有責任,不能這麼不要臉,說走就走。簡明了說,誰讓你管糟蹋的事兒,黃陂又沒埋你家祖墳,沒必要在那兒要臉,更沒必要為臉丟命。烏力天揚說,埋不埋的,過若干年,我也是祖先。簡明了說,烏力天揚,你一輩子聰明,這回傻,你還瘋狂。烏力天揚說,就算吧。說完把電話掛斷,掐斷電源,真拿它當了磚頭,丟在一旁。

  烏力天揚沒有理會魯紅軍。他現在顧不上他。他把基地的員工召集到一塊兒,告訴他們,幾十年的開墾,養殖基地一帶早已被掏空,成了低窪地帶,各種輸水輸汙管道的鋪設,使灄水河堤壩埋藏下大量隱患,有點兒腦子的都知道,眼下這種情況得走人。可是,人能走,別的走不了。這一帶不光有昔日國營農場幾千戶員工的家,還有好幾個自然村落、一座小學、一座技術學校,一座變電站,要是大堤崩潰,這些全都得毀。毀得乾乾淨淨,人們祖祖輩輩守宗守祖居住著的家園將陷入一片澤國,不復存在。還有,灄水河堤壩要是垮了,長江水會從這兒倒湧進來,湧向漢口,沒有什麼可以擋住脫了韁繩的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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