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六五


  「孩子得有人管。」烏力天揚看看屋外。外面的風很大。孩子在小路上歪歪扭扭地推一輛兩輪車。

  「氣象預報說今年上游的雨量大,得準備點兒麻袋石頭。」

  「長江是中央的長江,你管得了?上面有葛洲壩擋著,孫文大總統設計的,你就放心吧。要不,我讓符彩兒去你那兒,幫你把小雜種帶著?」

  「不用了。我能行。」

  「我說,你真該把她睡了。」

  烏力天揚知道魯紅軍說的是誰。聽得出來。魯紅軍是真心的,他的口氣甚至有些傷感,和平常的他不一樣。烏力天揚沒有接魯紅軍的話,先把電話掛掉,起身去屋外,叫汪百團去胡糾糾那邊看看菜地的情況。再叫孩子把車放下,和自己去檢查蔬菜大棚。

  孩子像鳥兒一樣飛過來。

  風大了,天陰得厲害。

  4

  雨季沒有和誰商量就來了。

  大雨一連降了十幾天,蔬菜大棚裡的機器一天二十四小時運轉著,棚頂上掛著大滴大滴的水珠子,鋼結構上長出一層茸茸的綠黴。先是奶牛場斷了飼料,運牛草的車過不了九丈堤,那裡的湖水漫上來。路基全泡垮了。接著是養鱔池、牛蛙網箱和精養魚池。附近幾片荒湖吃足了雨水,一下子豐腴起來,湖水倒灌進池塘裡,野魚家魚亂了陣線,鱔池裡的鱔魚全跑光了,牛蛙死了不少,塘魚跑了幾十萬斤。黃花畈一帶的油桃林和黑布李林也積了水,排水管道堵塞住,十幾台水泵沒日沒夜地轟鳴,積水還是排不出去,出現了果樹爛根的情況。

  烏力天揚嗓子都喊壞了,養殖基地百十號員工全都吃睡在水裡,連度假山莊的裝修隊都停工拉過來,跟著到處堵漏,可到底還是架不住雨水無休止地往下傾瀉,不少員工病倒了,汪百團也拉上了肚子,那種抗爭,真是可憐得很。

  腫瘤醫院來電話催治療款,對方在電話裡不耐煩地質問烏力天揚,平時跑那麼勤,現在人影子也見不到,是不是家裡商量好了,看著病人沒有治療價值,想把人丟在那兒,弄個呆帳出來啊?烏力天揚解釋,自己在抗澇,實在分不開身,一時去不了醫院,沒有賴帳的意思。對方說。我們不管抗澇的事兒,給你三天時間,拿錢來,要不我們就把藥給停了,通知法院裁決欠款。盧美麗在人家手裡,要治,氣就得受著,烏力天揚不能發火,告訴對方,三天之內一定送錢過去,然後收了線。

  雨這麼下著,胡糾糾那兒的菜全爛掉,根本收不上錢來。烏力天揚想,雨就不停了?真是絕路了?

  烏力天揚給家裡打電話。電話是烏力圖古拉接的。烏力天揚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媽媽怎麼樣,天時怎麼樣。烏力圖古拉不耐煩地說,你沒上堤抗洪?閑著沒事兒幹?你把你的工作管好,家裡的事兒用不著你操心。戧得烏力天揚話沒聽完就把電話撂下了。

  挨到天黑,估摸著童稚非下班了,烏力天揚再往家裡掛電話。這回果然是童稚非接的。烏力天揚覺得自己舌頭大了一倍。吞吞吐吐,半天問了一句,家裡能不能給湊一筆錢?家裡的錢一直由童稚非管著,小看家狗責任心強,問五哥要錢幹什麼,要多少。烏力天揚說,能湊多少就湊多少,越多越好,是借,會還給家裡,只是借期要長一點兒,得先還外面的。童稚非一聽,警惕性提高了,聲音也提高了,說烏力天揚。外面也借?你借那麼多錢幹什麼?不是幹壞事兒吧?烏力天揚發毒誓自己不是幹壞事兒。童稚非不相信。你要搞科研肯定不會在魯紅軍那兒搞,要創業你拿證明出來,只要走正道兒,別說家裡的錢,我不結婚,連辮子都鉸了,加在嫁妝裡全支持你!

  烏力天揚能拿出證明,但那樣就不光是錢的問題,連一家老小都得拖下水。烏力天揚只能默認拿不出證明,要錢與走正道無關,無可奈何地放下電話。

  汪百團在一旁冷冷地看著烏力天揚。烏力天揚臉陰沉得能擰出水,咽一口唾沫問汪百團,販貨的事兒不幹,有沒有別的能弄到錢的事兒?汪百團看一眼烏力天揚,掛了兩個電話,在電話裡和人說藍田人語,急赤白臉地討價還價,吵了半天,掛斷電話,告訴烏力天揚,市場不景氣,烏力天揚又不願幹來錢的活兒。沒什麼體面活兒給他,老關係照顧,給了一份單子,錢不多。還危險,問烏力天揚願做不願做。烏力天揚先問什麼事,再問能拿到多少錢,幹活兒需要多少時間,幹完活兒是否能立刻拿到錢,問完告訴汪百團,接。汪百團奇怪,說就問這個?烏力天揚說還問什麼?汪百團說,我都說了,這活兒危險,你怎麼不問問危險的事兒?烏力天揚沒說話,愣了半天,說百團,我得謝謝你。

  「你什麼意思?」汪百團急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烏力天揚不看汪百團,把臉扭過去,看屋外斜飄著的雨絲,「百團,盧美麗的事兒和你沒關係,是我把你拖下水的。我對不起你。」

  「我就看不來你這樣。你要不扭臉好好的,一扭臉讓人不認識。」汪百團吸了一下鼻子,「天揚,我給你說實話吧,我也不要誰謝,不習慣這個。這件事情,我是仰著頭看你。盧美麗都這樣了,你還死拽著不鬆手,你把自己跌得沒影兒了也不鬆手,我一輩子,沒見過人對人能死心眼兒到這樣。我是看得來你這個,才跟著你,不是你把我拖下水,是我往水裡撲。」

  不知道是不是汪百團的話重了,屋外的雨絲不再往一邊斜,拉直了往下落。雨點兒打在泥地上,那裡早已吃足了水,蓄不住,很快流向低窪的地方。

  大雨連著下了二十多天,完全沒有停下來的兆頭。

  魯紅軍打電話來問養殖基地的情況。烏力天揚身上已經發了黴,頭髮濕漉漉地支棱著,在電話裡告訴魯紅軍,菜已經沒了,地裡連點兒綠都看不見了;水產品倒了一多半;果樹正在往根裡爛,牛開始煩躁;員工病了不少,男的不同程度地爛襠;現在最缺的是柴油和人手,沒有這兩樣,基地全得泡湯。

  魯紅軍一點兒也不在意爛襠和泡湯的事兒,還能比小鬼子厲害?你就當是和小鬼子幹吧。魯紅軍在電話裡說。

  魯紅軍的電話剛收線,腫瘤醫院的電話就來了。烏力天揚抹一把臉上的泥水,大喘氣,雨水順著雨衣袖口往胳肢窩裡流淌。他想,到底還是沒攔住。

  烏力天揚放下電話就往場部沖,去開那輛破「江陵」。他叮囑孩子,跟著汪叔叔,別一個人往水深的地方跑,繼續做剩下的作業,等他回來檢查。然後告訴汪百團。他可能有兩天回不來,基地的事兒,人比別的都重要,先照顧人,如果能喘氣,多收集點兒麻袋和鐵鍬,可能用得上。

  5

  兩天之後,盧美麗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盧美麗死之前很痛苦,不用杜冷丁根本不能睡覺。好幾次她疼得滿床打滾,疼得去摳自己的眼珠子。烏力天揚死死抱住她,不讓她摳。她摳不到眼珠子,就摳烏力天揚,把烏力天揚摳得血糊拉的。

  「天揚,」盧美麗瞪著一雙鰱魚似的突眼球死死盯著烏力天揚,大口地喘氣,「天揚你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死。我要死了丫丫怎麼辦?你姐夫怎麼辦!」

  「姐你叫,你叫出聲兒來!」烏力天揚頭髮潮乎乎的,好幾天沒洗澡,身上有一股濃濃的水腥味。他緊緊地摟著盧美麗。他把盧美麗摟在懷裡。他能感到她讓疼痛折磨成什麼樣。魔鬼纏住了她。一枚要爆炸的草籽,碎裂掉也不過如此,「姐你別忍,你叫,大聲兒叫,我在這兒呢!姐我們不怕,什麼也不怕;我們不死,說什麼也不死,誰來也不死,我們做老白菜!」

  盧美麗還是死了。匡志勇帶著丫丫冒雨趕到武漢,趕上盧美麗咽下最後一口氣。烏力天揚沒讓丫丫看盧美麗最後的那副慘樣兒,叫護士把丫丫堵在病房外。丫丫在病房外哭著叫著喊,阿姨你讓我進去,阿姨你讓我進去呀,你讓我再看一眼媽媽!

  喪事是烏力天揚給辦的。匡志勇完全失去了主張,哭得像個淚人,也不管丫丫連著兩天坐在屋角裡發呆,懷裡抱著盧美麗的一隻鞋,怎麼也不肯鬆手。匡志勇一夜之間進入更年期,碎嘴子,老說盧美麗沒了,他說什麼也活不下去,要不是丫丫,他就隨盧美麗走。烏力天揚知道那是真話,盧美麗不光伺候了匡志勇十幾年,她是給匡志勇當了十幾年主心骨,當得匡志勇已經沒了主心骨。

  烏力天揚不是因為這個才操辦盧美麗的喪事。盧美麗是孤兒,娘家早沒了人,她是烏力家的人。盧美麗在烏力家做過多少碗燒糊了的紅燒肉啊!她還痛快淋漓地罵過烏力天揚。你恨人不恨人?我過去在家裡就覺得你討厭,你還真是討厭!討厭鬼!你是誰生的,誰養的?你怎麼沒讓他打死?你這種兒子。就該讓他打死!他沒被打死,她卻先死了。一朵南瓜花,成了老白菜,最後,蔫兒了。

  趁著大雨喘息的空隙,烏力天揚領著工人動土,把盧美麗安葬在武昌郊區的九公山公墓。墓碑是一塊漢白玉,上面刻了一行字:盧美麗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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