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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第四十章 下到水裡當一條魚

  1

  孩子不是簡家塞給烏力家的,是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在路上撿的。

  孩子在學校惹了禍,用石頭把教導主任的腦袋給打開了花。學校讓家長去解決問題,簡家去不了人,學校就把孩子給送回來了。

  簡先民的心臟病氣得犯了好幾次。方紅藤只惦記著怎麼把藥再配回來,根本沒有力氣追剿小肇事者。簡明了正忙著離婚,躲前妻躲得整天不回家。孩子沒人管,樂得從家裡折騰到外面,有一天在操場的檢閱台下睡著了,那晚下雨。人泡在泥水裡還呼呼地睡,愣是沒被澆醒。

  烏力圖古拉牽著泥猴似的辨認不出模樣的孩子。心疼得直抽搐,站在操場上大罵簡家缺德,還歪著半邊身子非要去收拾簡先民。

  碰上那天烏力天揚回家,才把事情解決了。

  烏力天揚好些日子沒回家,他和汪百團在黃陂承包了百十畝菜地,雇了十幾個四川人種菜,讓農民工胡糾糾管著,用種菜的收入供盧美麗治病。烏力天揚腦子好使,看著什麼菜時興。什麼菜市場上沒有,專種什麼菜,吩咐不用化肥,用大糞和河泥,不用農藥,用草木灰殺蟲子,還給菜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村裡菜」,市場上很受歡迎,菜價比大棚菜高出兩三成。

  烏力天揚那天回市里收錢,再去腫瘤醫院交錢。順道回家給老幹部們送柿子椒,路上碰上烏力圖古拉、薩努婭和孩子。烏力天揚想也沒想就說,領回家去吧。

  烏力天揚第二天去了寄宿學校,找校方談孩子的事。學校問烏力天揚,你是孩子什麼人?烏力天揚說,算是叔叔吧,來替孩子賠禮,替孩子認罰,該怎麼罰就怎麼罰,怎麼罰都行。學校說,禮是肯定要賠的,罰是肯定要認的,但不是你。孩子的監護人是誰讓誰來。監護人來不了,誰生了孩子誰來。誰生了孩子來不了,直系親屬來。叔叔算什麼?

  烏力天揚還是給簡雨蟬打了電話,在電話裡一五一十,把孩子的情況給簡雨蟬說了。誰知簡雨蟬聽了,一句話也沒有,在電話那頭靜靜地好半天沒有出聲兒。等烏力天揚喂喂地叫過兩聲,那頭把電話掛斷。再打過去,打出警報聲也沒人接。

  烏力天揚不明白簡雨蟬什麼意思,是不相信他的話呢,還是急趕著去火車站買票回武漢?憑直覺,兩樣都不像。烏力天揚想不明白,苦笑一下,去櫃檯交電話費,出了郵局。

  2

  孩子被帶到蔬菜養殖基地,高興壞了,啊啊地叫,像一頭小野獸,他說要爬糞堆、下幹池塘、騎狗,誰也不許管他,誰管他他就踢破誰的腦袋。

  汪百團直皺眉頭,說烏力天揚,破孩子,又不是你的私生子,領到這兒來幹嗎?怎麼帶?不是添亂嗎?

  烏力天揚沒聽汪百團的,孩子帶在身邊,想怎麼玩兒都行,敞養。

  孩子警覺得很,認准烏力天揚是一頭陰險無比的叢林蚺,合計著要吞掉他,老和烏力天揚保持一定距離。

  有一天晚上,烏力天揚從睡夢中疼醒,醒來聞著一股焦臭味兒,伸手一抹,鼻子給燒出一串大水泡。是孩子幹的。孩子一直在暗中算計烏力天揚。他打算從烏力天揚的鼻毛開始,一樣樣收拾他,按照計劃,半夜起來摁著了氣體打火機。

  烏力天揚從雜物間裡把孩子捉出來。孩子緊張得要命,牙咬得咯咯響,瞪著一雙小眼睛看著烏力天揚,因為恐懼,一張小臉兒顯得十分醜陋。

  烏力天揚想揍孩子一頓,像當爹的揍自己孩子那樣揍。這麼想著,拳頭攥緊,氣提到胸口,可看到孩子恐懼的眼睛,突然心軟下去,氣頭子無緣由地消失掉。

  兩個人一前一後,匍匐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向精養池塘爬去。孩子有一陣兒跟不上,想站起來,被烏力天揚狠狠地摁在地上,摁了一嘴泥。烏力天揚拿眼睛瞪孩子,示意他別出聲。烏力天揚的目光寒冷得很,在月光下亮得讓人心悸。孩子打了個寒戰,沒敢出聲。

  孩子蜷在瓜地裡,冷得直哆嗦,沒看見烏力天揚是怎麼把魚弄上來的。一條氣勢洶洶的大白條,差不多兩斤來重。他們很快離開了那個地方,找地方收拾戰利品。

  「知道不知道,你他媽真讓人討厭。」

  「看起來你挺聰明的,可白聰明了,連在瓜地裡爬都不會,討厭都比我小時候差多了。」

  「你騙人!」孩子生氣。

  魚很快烤熟了,香氣撲鼻。孩子很快吃掉大半條魚,樣子像貪吃的小浣熊。這個時候的孩子可愛得很,而且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兒。烏力天揚坐在那兒,仰頭眯縫著眼看天上。灄水河汩汩地流淌過去,有各種昆蟲在草叢裡了無憂愁地鳴叫。

  「我媽也喜歡看星星。」

  孩子悄悄地移動著身子,靠近烏力天揚。烏力天揚看了孩子一眼,把烘乾的衣裳取過來,撲打了兩下,幫孩子穿上。

  「我媽咬我爸。她叫我爸去淹死。」

  「別說大人的壞話。」

  「我媽是婊子。」

  「不許這麼說。」

  「是我爸說的。」

  「那也不許說。」

  「我媽就是婊子。她把我爸踢得站不起來。婊子才這樣。我喜歡做婊子。」

  孩子仰天向後倒去,重重地跌躺在草叢裡,腿揚得老高,像做廣播體操的青蛙。烏力天揚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巴掌,把巴掌在褲腿上蹭了兩下。

  「你媽看的不是星星。」

  「那是什麼?」

  「她看她自己。」

  「怎麼是她自己?」

  「有時候,她不想待在地上,想去別的地方。她想去別的地方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她想要找到的東西。」

  「我知道。我也不想待在地上。我想下到水裡去,當一條魚。」

  烏力天揚笑了,扭頭去看孩子。

  「你同意我當魚?」

  「讓我想想。這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

  「你肯定?」

  「你得答應我,不許踢人的腦袋。」

  「嗯。」

  「不許做婊子。」

  「嗯。」

  「要疼女人。」

  「包括媽媽嗎?」

  「她是第一個。她是最美的魚。」

  「明白啦!」

  孩子很快跑開,去河邊玩水。他把腦袋埋在河水裡,像一頭去水底尋找同伴的水獺。

  烏力天揚從後面看孩子,即使孩子不能變成魚,至少也能和海水成為好朋友。孩子該是一切事物的朋友,而不是別的。

  3

  過了幾天,魯紅軍打電話過來把烏力天揚罵了一通,說烏力天揚拿著他的工資跑自己家保姆的事,不光工資,還有時間,還有汽油。烏力天揚知道是誰告的密。有時候就是這樣,告密者永遠都是告密者。但他沒有提親戚的話,只說這件事他必須管,工資可以停發,汽油費另算,但車得用,要不跑一趟武昌得五六個鐘頭。

  魯紅軍倒是沒在這件事情上糾纏,讓烏力天揚別拿辭職威脅他,坦率地說,蔬菜養殖基地需要烏力天揚,沒他玩兒不轉,叮囑烏力天揚抓緊度假山莊裝修的事。他幾個朋友已經說了,今年春節不去澳門賭了。太累,就在度假山莊裡等著。打點兒小牌。

  「你還是放不下簡雨蟬。」魯紅軍在電話那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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