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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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死吧!」失望極了的簡雨蟬在電話那頭罵,然後掛斷了電話。 烏力天揚付了五十三塊二毛錢的電話費,他月薪的十八分之一。一個簡單的經濟問題,沒有癌症治療費那麼複雜。現在他要做的是如何節省開支,不能再從狙擊步槍中一顆一顆地往外摳子彈了。他打算在冬天來臨之前,關閉一切與外界的聯繫方式,就像關閉不起任何作用的大門。把風關在外面。灰白色的風。 一看見汪百團手裡那卷髒兮兮的鈔票,烏力天揚就出了手。汪百團根本禁不住烏力天揚的拳頭,人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植缽機上。 「你這個該死的沒長進的毒販子!」 汪百團仰身躺在那兒,痛苦地喘著氣,爬起來,撐著地站起來,朝門口歪歪斜斜地走去。走了幾步,想起手裡的那卷鈔票,把鈔票丟在地上,沖鈔票吐了口血唾沫,說: 「找汪大慶要的。高利貸,三分的利。她攢給孩子買鋼琴的。要嫌不乾淨,你自己退去。」 烏力天揚像個傻瓜似的愣在那裡,脖頸上的青筋突顯著,怎麼也下不去。他感到強烈的頭暈。 7 那天晚上,兩個人在灄水河邊的草地上坐著喝酒。兩瓶黃鶴樓,一碟黴千張,一簸箕黃瓜。一群群的蠓蟲不斷地飛過來,往他們臉上和酒瓶子上撲。他們誰也沒有提二十年前發生的事,那支點32的左輪手槍和大軍山少管所,也沒有提那卷肮髒的錢票。月色中,幾隻被稱作斑魚狗的翠鳥在河水裡忙碌著,黑色的翅膀發出瓦藍色的暗光。 「百團,等盧美麗的病治好了,你去治眼睛吧。」 汪百團不說話,斜著眼,黃瓜蘸進黴千張汁裡,轉一個圈,咬一口,再咬一口。 「你治眼睛,我供你,咱們把眼睛治好。」 汪百團伸長脖子,把嘴裡的黃瓜咽下去,拎起酒瓶,仰頭灌了一口。 「還有,你得成家,成個家了。」 汪百團吸了一口涼氣,是被酒殺的。他的半邊臉腫著,嘴角的淤血一時半會兒不會消,這使他像是長了三隻眼睛。月光下,他那只壞了的眼睛顯得非常亮。 「你不能老和野店裡的姑娘混。她們有病。你這樣,混不了兩年就把自己混成一堆爛肉了。」 「誰不髒?誰沒有病?」汪百團瞧不起地瞪了烏力天揚一眼。 「我沒說她們髒。」烏力天揚解釋。 「你不明白她們。她們心眼兒好,從來沒有嫌棄過我。」過了好一會兒,汪百團說。 論到烏力天揚不說話了。他在想那些心眼兒好的鄉下姑娘。她們有著結實的胳膊和野性十足的眼神,笑起來咧著大嘴,前仰後合。蠓蟲找到了規律,飛來飛去的像跳祭祀舞。部落裡的情況也會是這樣,鹿脯燒熟了,獵鹿人為什麼還不回來,他們遇到狼群了嗎? 「她們都是些樸實的姑娘。」過了好一會兒,烏力天揚想明白了,承認說。 「好姑娘。」汪百團糾正道。 沁人肺腑的空氣中。有一道暖流湧了過來。蟈蟈的叫聲在深秋到來之前將是灄水河邊最後的生動。 烏力天揚突然笑了,在月光下無聲地咧開嘴。他想起了一件別的事。 「記不記得,小時候,咱們看《人體解剖學》的事兒。」 「怎麼不記得。你從家裡偷出來,把我們召集到防空洞。」汪百團仰頭灌了一口酒,頭沒動,伸長脖子,用那只好眼睛望著天空中的星星,「那個時候,我們最佩服天赫,可你的主義最多,跟他媽星星似的。小時候,多好啊!」 「我是害怕,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別人在哪兒,不知道這個世界安全不安全。我只是想知道這個。」烏力天揚羞澀地笑。「有時候,我在想,我們在什麼地方走岔了道兒,沒有走回叢林裡,所以才沒長大。」 汪百團笑了,不知意味著什麼,歎了口氣。有一段時間他們沒再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剛才可能真的會打斷你的腿。」 「你做不到。我不會讓你打斷。」 烏力天揚扭過頭來看汪百團。黑夜未必不能看到,白天未必能看到。這一點他沒有想到。 「知道為什麼?因為沒有任何時候像現在這樣,讓我覺得做人實在。我想死,早不想活了。可我沒死,死不了。我活著,能幹活兒,有飯吃,有好姑娘睡,還能給盧美麗弄錢,我喜歡這種感覺。跟著你,我覺得踏實,我就這樣活著。你呢?」 「什麼?」 「為什麼回來?你完全可以不回來。」 「錯過了。」 「錯過什麼?」 「你想過沒有,這個世界,有多少東西值得我們打心眼兒裡敬重——安靜地出生、尊嚴地死去、至死相愛,可是,我們總是錯過它們。我們在錯過中經歷戰爭、災荒、動亂、革命、運動。我們說它們是時代賦予我們的,這有多麼荒謬。可生命不會在想撒手不管的時候就終止,我們註定了要在荒謬的時代中經歷。能怎麼辦?怎麼辦也不行,生命它有自己的性子。那麼。那就回來,萬劫不悔地回來!」 瓶子裡最後一點酒見了底,簸箕裡還剩下半截黃瓜。汪百團站起來,搖搖晃晃地下了河堤,朝河裡走去,他在那裡站住,回過頭來。 「我不會再胡來,但你也別管我和姑娘們的事。而且,我說出來你別不高興,你並不適合她們的胃口。」 汪百團衣裳沒脫,直接坐進河水裡。 烏力天揚從草地上爬起來,腳上的鞋甩到一邊,沒脫衣裳,搖搖晃晃下了河堤,朝河水深處走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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