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六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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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曲直倒是掙了幾個死人錢,可錢由漢川媳婦把持著,借羅曲直行,借來殺了剁餡賣都行,借錢一個子兒也別想。 烏力天揚問高東風,能不能湊兩個,有了就還。高東風用一種剛剛成功地接受了厭惡療法的患者見到讓他墮落的罪惡源的眼神看著烏力天揚。 「什麼?你在尋求?你想把自己翻十倍、一百倍?你在尋求信徒?——去尋求零吧!」高東風嚴肅申明,「這不是我說的,是尼采說的。他說得多好啊!」 「她是你家親戚,你叫她表姐。」 「尼采怎麼說?」 「小時候,她偷偷給你碗裡埋過紅燒肉,你爸去鍋爐廠後她還給你送過菜。」烏力天揚提醒高東風,「我會還你。」 「讓我們面對自己的行為毫不怯懦,讓我們不厭棄自己的行為,良心的折磨是不體面的。這話也是尼采說的。」高東風低下腦袋痛苦地說。 烏力天揚不知道尼采,但他知道,給盧美麗治病需要的不是一個小數目,算下來,能掏出這筆錢的只有魯紅軍。也就是說,能讓盧美麗活下來的是魔鬼。 烏力天揚撥通了簡明了的電話,說奶牛場的飼料裡讓人給投了毒。魯紅軍的電話很快打過來。沒等魯紅軍開口罵娘,烏力天揚就告訴魯紅軍,投毒的事已經處理了,沒事兒,虛驚一場;這個月的報表也出來了,貨款整整多收了兩成,幾家大酒店希望下月多送點兒高端菜和精品菜。而且——烏力天揚特地強調這個詞兒——他已經開始和黃陂縣政府談蔬菜養殖基地的新用地問題。黃陂方面答應,他們對基地的發展非常看好,三千畝的新用地——如果魯紅軍還記得這件事——不是不可以談。 「不當副總,薪水提到副總水平行不行?我缺錢用。」 「做夢吧你,缺錢你搶銀行去,販毒去,當蛇頭去,剝削色情工作者去,賴我什麼?我的錢也不是白撿來的。」 烏力天揚收了電話。汪百團問魯紅軍怎麼說的,借還是不借。烏力天揚把魯紅軍在電話裡說的話告訴了汪百團。 「又不是沒幹過販毒當蛇頭的事兒。又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幹就幹。」 「你試試,邁一步出去,我打斷你的腿!」 魯紅軍的電話又打過來了。烏力天揚看了一眼那個隱藏了來電顯示的電話,示意汪百團拿著電話,告訴汪百團,頭兩個不接,要有第三個,就接,問他人,就說看地去了。三千畝地,且得看一會兒。 「為什麼第三遍才接?」 「不知道。」 4 烏力天揚和童稚非商量,這些日子他有事兒,不能回家,爹媽的事。三哥的事,她多操點兒心。童稚非問,「這些日子」指多少日子?兩天還是兩年?烏力天揚盤算了一下,說半年吧。童稚非冷笑一聲,說我就沒有正經指望過你,我就知道,讓螳螂做看田的稻草人,難。 好容易在電話裡等到葛軍機。葛軍機剛處理完農民哄搶種子庫的事,有點兒餘火沒發出來的意思,問烏力天揚要那麼大一筆錢做什麼,用途合不合情、理、法。烏力天揚讓葛軍機別問幹什麼,願給就給,不願給就掛電話。葛軍機估摸了一下,五弟要的那個數日夠修一條簡易村道,十分之一他也給不出。葛軍機在電話那頭報了個數字,是他所有儲蓄的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留給隨時撞上的揭不開鍋的農民。 「貪官什麼時代都有,我不是沒有條件當貪官,但目前我還沒當,只能給你這麼多。」葛軍機說。 烏力天揚把每一分搞到手的錢都積攢起來。它們不夠。他開始想別的辦法。 「道兒上的」朋友非常爽快,烏力天揚開口借五萬,人家不借,錢丟在桌上,讓烏力天揚拿去用。烏力天揚扭頭往門外走,說就當我沒說這話。人家起身把烏力天揚拉住,眼睛瞪得溜圓,一副出門就卸胳膊卸腿的架勢。麼意思?兩方錢的事,搞得那清楚,冇得味口。烏力天揚把錢揣進懷裡,打了一張借條,說好銀行一年定息的利,多一分不給,再借還是這個規矩。 5 夏天悠悠地過去。盧美麗死了兩次又活了回來。武漢在這個季節裡有雨,是長蘑菇的時候。烏力天揚把命都拼出來了,看見一隻蘑菇就踢一隻,踢斷了根再跟碎,一隻也不讓它們在盧美麗身上長出來。在迅速變化著的潮濕空氣中,他讓自己坐在陰影裡,不讓盧美麗看見他臉上迅速攀升的絕望。 盧美麗從病友那裡知道了天價治療費的情況,人嚇傻了,當天就拒絕繼續治療。見了醫院的人直往旁邊躲。 「我不治了。我十輩子也換不來這麼多的錢。他們欠了我什麼?他們是我的恩人,我做了什麼孽要來禍害他們。」盧美麗連飯也不吃,後悔得直流眼淚,還因為用了那麼多的錢狠狠地給了自己兩巴掌。 烏力天揚打聽到有一種國外進口的針劑,對吞噬已經擴散的癌細胞有非常好的療效,腫瘤醫院為幾名患者注射過,真有起死回生的樣板。一萬二千元人民幣一個療程,三個療程一組,至少得用五組。烏力天揚小心翼翼地核實過,是一萬二千元,不是一千二百元。 烏力天揚等著,一直等到下班以後堵住醫生,不好意思地和醫生商量特效藥的事。 「知道你們家屬心裡怎麼想,你們總說手頭緊,撐不住了就往外擠一點兒,能撐住你們就說不如買營養品吃進嘴裡。」醫生見多了,一邊換衣裳一邊不耐煩地說。 「我們不撐,該花多少花多少。我得把她救活,一定得救活。她是妻子,是母親,她不能死。不應該死。」烏力天揚說。 醫生看了烏力天揚一眼,衣扣扣好,順手取過一張處方箋,屁股掛在辦公桌角上,在處方箋上畫圖,把藥的用處講給烏力天揚聽。知道烏力天揚是轉業軍人,打了個比方,這種藥不是大炮,好細胞惡細胞一塊兒轟,這種藥是狙擊步槍。定點清除癌細胞,所以藥價才貴。講完歎了口氣,感慨地說,姐姐非得有個弟弟,有弟弟的姐姐死不了。 向醫院定購了進口針劑,交了定金,手裡的錢又見了底。烏力天揚走出腫瘤醫院。他聞到石頭的氣味。他伸出手去,摸了摸醫院大門口那棵老桉樹的樹皮。一個退休工人模樣的中年人在燈光下吮吸著手指,顫抖著,仿佛要窒息了一般地清點一遝醫療賬單。如今科技做了主人。賬單全是電腦打印,不用複寫紙和圓珠筆了。 6 烏力天揚不得不給簡雨蟬打電話。簡雨蟬一聽他要借錢就火了。 「烏力天揚,雨槐病成這樣,你們烏力家沒說給她掏錢治病,你們烏力家就一點兒責任都沒有呀?你也就光扛只箱子送到火車站,假模假式的,還有臉向我借錢,我欠你的還是欠你們烏力家的?我算看透你們烏力家的人了……」 蔬菜養殖基地不能撥長途,魯紅軍給的大哥大沒有開通長途,郵電局的長途電話不好打。烏力天揚看著牆上鐘的秒針一下一下走得起勁兒,心裡默默計算,兩塊八、五塊六、八塊四、十一塊二……他不能讓簡雨蟬打住,得讓她說夠,說夠了他才可能拿到錢。 「沒想到你們烏力家這麼卑鄙。雨槐她怎麼你們烏力家了?她憑什麼恐懼?她攻擊了誰?她要躲避什麼?誰是欺騙者?誰失去了控制?生活的謊言打哪兒來的?她幹嗎要有負罪感?她究竟在忍受什麼?她需要什麼暴露練習?醫生說,從沒見過這樣的強迫症案例,她的腦子裡全是窗口,到處都是撞入者,她無處可逃,氟伏沙明和帕羅兩汀對她根本沒有用處……」 烏力天揚知道這個,知道簡雨槐滿目瘡痍,靈魂無處安放,沒有任何他媽的治療對她是有效的。他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付出長途電話費,是不是可以借到救命的錢。 「我需要錢。多少都行。」烏力天揚用乞求的口氣說。 「沒有人告訴過你?」沉默了一會兒沒說話,簡雨蟬讓自己平靜下來,換了不那麼惡毒的口氣。 「誰?告訴什麼?我保證,一有錢我就還你。」要是不怕嚇著對方,烏力天揚會告訴對方,搶銀行他也會還上她。 「我已經離開單位了,除了賣房子那筆錢,我的每一分錢都是我丈夫的。他不在乎我和哪個男人上床,但他不會高興他的錢被任何一個男人花掉。」簡雨蟬的口氣冷靜而殘酷,聽得出來,她的呼吸有些困難。 「我需要錢。」烏力天揚非常固執,「我不在乎怎麼弄到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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