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五五


  「給我紙巾。」他喑啞著嗓子命令烏力天揚,呻吟著,用一大堆紙,勉強止住鼻血,接過烏力天揚從客衛裡擰來的濕毛巾,痛苦地敷在臉上。「別出聲兒,我要靠一靠。」他警告烏力天揚。然後費力地躺進沙發圈裡,疲倦地把眼睛合上。只一會兒工夫,他就睡著了,發出輕微的滿足的鼾聲。

  烏力天揚隔著衣服,從小腹上拔下水果叉子。把它丟在茶几上,坐回原處。血在一點點往外流,不斷滲進衫衣,打濕了皮帶。他靜靜地發著抖。

  他不能離開這裡,不能從這套寬大的公寓裡走出去。不是他面前放著刺進他小腹的水果叉他走不出去,而是不管他走到哪兒。不管他離開了多久,他都得回到原地,回到他曾經中斷過的地方。有什麼東西中斷了,有什麼事情中斷了。魯紅軍說得對,他是一個膽小鬼,一個什麼事也幹不成的人,從小就是,現在仍然是——他從來就沒有戰勝過自己,戰勝過生活;從來就沒有攀上過幼兒園練功房的窗戶,看到他想要看到的簡雨槐;從來就沒有炸毀過那架96式陸基攻擊機;從來沒有吐出過像樣的煙圈;從來就沒有剃掉父親的頭髮或者殺死父親;從來就沒有救下或者尋找到母親。他知道魯紅軍在撒謊,根本沒有什麼等待,魯紅軍沒有,符彩兒也沒有。他們和他一樣,只是恐懼,只是害怕——害怕生活,還有他們自己。這才是原因。他知道魯紅軍用不著水果叉,他完全可以敲打一下扶手旁的那只銅鈴,樓上或者樓下的什麼地方就會沖出一群衣著鮮亮的打手,他們會從容不迫訓練有素地揍他。把他揍成一塊肉餅。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撒謊,天健、天時、天赫、安禾、高東風、汪百團、羅曲直、段人貴、肖新風……那些逃避開的、倒下去的、踽踽獨行的,他們全都在撒謊,他們全都在害怕。害怕自己的生命,害怕自己的戰場。因為害怕,他們把什麼東西給中斷了,把自己給中斷了,這才是原因。

  公寓裡靜極了。當魯紅軍醒過來,睜開眼睛呻吟了一下的時候,烏力天揚十分平靜,甚至在魯紅軍表現出不耐煩的時候,他也沒有發作,而是遞過去一遝紙巾。

  「好吧,我們怎麼合作。」

  「去你媽的!烏力天揚,你聽好了,不是合作,沒有什麼合作!是你替我照場子,你給我打下手,因為是我給了你機會,我在照顧你,我是你的老闆,我是排長,我給你下命令,明白了?」魯紅軍欠起身子,抓起一件東西丟給烏力天揚。那是一部摩托羅拉手機,那種磚頭似的、能當啞彈把人腦袋砸開花的傢伙。魯紅軍笑了,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排長,你當然可以那樣做,可以在你幹不下去的時候,用它砸我的腦袋。但是現在不行,現在你得跟著我幹,你得替我賣命,給我當馬仔!」

  烏力天揚離開公寓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他腹部上的傷口不再淌血。他知道貓在樓上看著他,瘦削得像一柄青銅刀,只是離得稍遠了一些,所以他不會再一次受傷。

  烏力天揚沒有回頭。也許這是他的錯。至少他不該再叫她貓,而應該叫她符彩兒。

  2

  這是一場戰爭,不管別人怎麼想,烏力天揚就是這麼認為的。但這是一場與別人不相干的戰爭,他自己就是戰爭的雙方,他自己,他和「他」。

  烏力天揚把汪百團招回到他的身邊。不是他一個人需要拉起幕布,不是他一個人需要打贏這場戰爭,汪百團也需要。

  烏力天揚給汪百團約法三章:戒毒;和狗屎上線分道揚鑣;把襯衣洗乾淨。汪百團不含糊。答應了後兩項,保證天天換襯衣,背公民自律手冊,除了烏力天揚,從此誰也不認識,可就是不戒那些能夠讓他往返于地獄和天堂的玩意兒。

  烏力天揚認為他也應該考慮高東風和羅曲直。他倆一個辭了職,整天在家裡裝牙病患者,在外面裝精神病患者;另一個看誰都像看水鬼,恨不能上帝再來一場大水,這回連諾亞方舟也不要,是條命都在水面上漂著,等著他十元一個撈起來數鈔票。

  烏力天揚徵求高東風和羅曲直的意見,告訴他倆,他決定跟著魯紅軍幹,給魯紅軍照場子,打下手,他拉上了汪百團,如果他倆願意,那就大家一起幹,一起拉幕布。高東風和羅曲直不是汪百團,有骨氣,他倆一唱一和,把烏力天揚罵得狗血淋頭。

  「你再說一遍?替那個王八蛋組織護院隊?時代沒發展呀?你白出去革命了幾年呀?」

  「嘔欠,這是什麼世道呀,為什麼人們非得把自己弄得像條狗?難道人們就不可以擁有哪怕一點點的尊嚴嗎?」

  「嘿,我說,你現在是生意人了,要體面一點兒,注意你的形象。要用右手握著大哥大,還有,去給自己弄兩套板兒裝,別一天到晚穿著牛仔褲到處走。」高東風最後拿腔拿調地總結說,「你把祖宗三代都忘啦!」

  高東風說的是《平原遊擊隊》裡老勤爺的臺詞。老勤爺最著名的臺詞是,皇軍好,皇軍不殺人,不放火,不搶糧食,你看這有多好呀。

  汪百團幸災樂禍,一會兒點著香煙,一會兒把香煙摁熄,眨著一隻瞎眼,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這讓他在短時間內不必走來走去,讓人犯暈。

  3

  「我警告你,不許再和他們混在一起!」童稚非一聽烏力天揚又和汪百團那幾個來往,立刻就急了,「你沒聽院子裡的人怎麼議論他們,叛徒、吸毒犯、騙子、革命家庭的敗類!」

  童稚非戀愛六年了。男朋友小蔡在地質大學讀在職博士。為了照顧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兩個人到現在也沒結婚。

  烏力天揚第一次見到小蔡,小蔡緊緊地握住烏力天揚的手,眼圈紅了,「天揚哥你到底回來了,我和稚非,我們有情人也該成眷屬了。」

  「他接下去要說他吃了八年方便面,一見方便面就想吐。」童稚非提醒烏力天揚。

  「我們家四代單傳,譜系上長期處在家族滅絕的臨界點。我爸說,他不管一萬年以後的事兒,他只管他看得見的事兒,不見到孫子,他決不閉眼。」小蔡補充說。

  「接下去,他要說先把婚結了,孩子生了。人分開住,他住學校,我住咱家,孩子住他父母家。」童稚非提醒烏力天揚。

  「小蔡,稚非,」烏力天揚愧疚得很,覺得實在對不起妹妹和小蔡,「你倆年紀不小了,快點兒把事兒辦了吧,稚非再晚要孩子,對母子倆都不好。」

  「誰不想早點兒?我覺得我特可惡,讓我遇到了他,耽擱自己也就算了,把他也耽擱了。」童稚非狠狠地捏小蔡的手,不滿意地瞥烏力天揚,「可怎麼個快法呀?他是獨子,他爸媽不同意他入贅到咱家,我要嫁走,誰管爸媽?」

  「我管。我這次回來,再不走了,老人的事兒你們不用再操心。」

  「哥你不用說這個,我不擔心你走,最多我和小蔡結了再離唄,反正孝敬老人是姑娘的事,我是這家的姑娘,當著小蔡我也這樣說,我不要自己的家也得要老人。可你這樣,又和汪百團他們混在一起,讓人怎麼指望你?」童稚非嘴不饒人。

  「姑娘怎麼了?你們說姑娘怎麼了?」薩努婭手裡捏著一顆核桃仁,東張西望地到處看,「安禾呢?她怎麼還沒放學?天揚你去找找大妹,要她回家做作業,別老在學校給老師添亂。」

  「媽你快剝核桃,一會兒咱們要煮粥了。」童稚非哄著薩努婭,然後再說烏力天揚,「你學學二哥,都是一個爸媽養出來的,他給爸媽爭多少光呀。對了,二哥昨天來電話,要我給雨槐姐送藥。」說到葛軍機,童稚非想起簡雨槐,又從簡雨槐想到了簡雨蟬,「五哥,雨蟬姐回來了。她把北京的工作給辭了,回武漢來照顧雨槐姐。」

  烏力天揚伸出手去,從薩努婭面前的碗裡撿了一片核桃殼出來,鼓著腮幫子用勁吹碗裡的核桃仁屑皮。我喜歡你報復。我等著。說好了一輩子啊?不許反悔!他小心翼翼地把剝了殼的核桃從薩努婭手裡拿下來,放到一邊。

  「她丈夫不願意她回武漢,她硬要回來。是她第二個丈夫,國家旅遊局的什麼官兒,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出國跟上廁所似的,一趟一趟沒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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