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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2

  烏力天揚在街口遲疑了一下,然後邁下馬路,穿過二十二磅大錘敲擊殘牆揚起的粉塵,朝藏匿在樓群中的簡雨槐走去。

  簡雨槐存在於她自己的歷史中。簡雨槐患上了嚴重的自閉性強迫症。悲觀地說,沒有人能把簡雨槐弄出她的世界。

  簡雨槐足不出戶,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窗簾拉上,只留出一道縫,讓日光從那道縫隙中細細地照射進來。她坐在床上,緊張地看著日光隨著窗簾的搖曳而在地上移動,然後。她躡手躡腳地從床上下來,慢慢接近那道忽去忽來的日光,突然躍上日光,隨著日光的飄搖而翩翩起舞。要是黑暗或者她一個人的空間被打破,比如燈亮了,窗簾拉開,老鼠從走廊裡跑過,風在窗外行走,她會立即停下她的舞蹈。離開那道飄忽不定的日光,飛快地坐回床上去,把自己縮成一團,緊張地盯著亮光處或者聲音傳來的地方,好像那個地方藏匿著什麼,隨時都有可能跳出來傷害她。

  葛軍機有時候會來看望簡雨槐。他會讓司機把車停在宿舍樓下,自己上樓去待上一會兒。他還像幾年來一直堅持的那樣,不進屋,搬一把椅子放在門口,坐一會兒,然後走。他們不交談。簡雨槐不和任何人交談。

  葛軍機當上了地委書記。他是全省最年輕的地市級一把手。下一步,他該調回省裡來當廳長,再下一步是省委副書記、省委書記。當然,這得等上幾年,等待某種機會。

  烏力天揚出門前,烏力圖古拉歪斜著身子,拖拉著一條生硬的腿,走進辦公室,從抽屜裡找出一把鑰匙,交給烏力天揚。她不會給你開門,你得自己開。烏力圖古拉有些漏風的聲音在發了黴的辦公室裡回蕩。

  「開什麼門?」薩努婭警覺地問,嘴唇立刻蒼白了。「天揚,別開門,別讓他們進來!你爸他是叛徒,他會出賣我。你得救我!」

  「我是什麼叛徒?」烏力圖古拉伸手指著薩努婭,手在空中顫抖,「你把話說清楚,我是什麼叛徒?」

  「『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使我們比較地聰明起來,我們的事情就辦得好一些。』」薩努婭念著毛主席語錄盯住烏力圖古拉,臨刑的死刑犯似的冷笑,看著對方頹唐地落下手臂,她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扭頭走出辦公室。

  烏力天揚知道,簡雨槐已經不是過去的簡雨槐了。他不能再把她當成過去的簡雨槐,但烏力天揚還是沒有想到,簡雨槐會走得那麼遠。遠到沒有人可以找到她。簡雨槐不光不會說話,她也不再梳頭,頭髮亂糟糟的,有一股劣質洗髮精的味道。這和那個每天要洗一百次手、到處洗洗涮涮的她不一樣,和那個小辮兒紮得整整齊齊、圓口布鞋一塵不染的她更不一樣。

  「我可以替你梳頭嗎?」烏力天揚問簡雨槐。

  烏力天揚在盥洗室裡放好清水,找來一件乾淨衣裳,替簡雨槐圍在脖子上,把她從床邊牽起來,牽進盥洗室,笨拙地替她洗頭。洗完頭,他用幹毛巾替她揩幹頭髮,把她帶回屋裡。讓她在床邊坐下,為她梳頭。

  烏力天揚笨拙地勾起一隻指頭,將一小綹髮絲挑在手心裡,用梳子一點點地剝離開,「知道嗎,小時候,我喜歡過你。」烏力天揚說,用牙叼住梳子,空出手來,小心地分開簡雨槐被水粘連住的髮絲,重新勾了一小綹頭髮在手心裡,把梳子從牙間取下,用梳子輕輕地梳著它們,「不是一般的喜歡,是刻骨銘心的喜歡。」他停下來,想了想。「也不知道為什麼,那種感覺太深刻了。那種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改變了我。」

  簡雨槐腰身筆挺地坐在那裡,目光一直在牆壁上。那裡有什麼東西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烏力天揚停下來,看簡雨槐的目光,再順著她的目光朝窗簾沒有遮掩住的窗外看。是幾片樹葉,它們從高處飄落下來,路過窗戶。

  「是樹葉。它們落到下面去了。」烏力天揚說,重新替簡雨槐梳頭,「也許一會兒還會有別的樹葉落下來。也許有很多樹葉。也許不喜歡你,我會去喜歡一棵樹,或者一滴雨水。」他被自己的念頭逗笑了,那一笑,就聞到了兒時的味道,從槐樹的花兒中傳來的。她是蜂蜜香,她是槐花香。「現在想起來,其實都一樣。」他這麼說,心裡突然跳了一下,有些心慌意亂,停了下來,控制住梳子,不讓它把她給弄疼了。

  簡雨槐一句話也沒說,呆呆板板地坐在椅子上,她看上去令人捉摸不定,手臂和腿的線條瘦削而流暢,脖頸迷人。她仍是那麼美麗,美麗得心不在焉。

  烏力天揚替簡雨槐梳好頭,搬了一把椅子過來,在她面前坐下。

  那以後就沒有話了。

  兩個人在靜靜的房屋中一聲不響地坐著,快到中午的時候,烏力天揚去廚房為簡雨槐做飯。熬了一點兒粥,炒了一碟白菜,等這些都做好,端到飯桌上,他和她道別。說他走了,會再來看她。

  「她回來了。」

  烏力天揚走到門口,聽見簡雨槐在身後這麼說。他站下,回過頭看她。她仍然是那個姿勢,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著牆角。他好半天沒能判斷出他是不是聽到了那句話,如果聽到了,那句話是不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或者它是窗外的落葉帶來的。頭髮梳過之後,她顯得精神多了,可這不能說明她就會開口說話、那句話就是她說出來的。

  不過,烏力天揚並不需要做出什麼判斷,在走進屋子的時候他就看出來了,簡雨槐不是一個人住在這套鬼魅的房子裡。她之外,還有一個女人,還有一個有足夠的能力把一切秩序都弄得一塌糊塗的孩子。

  3

  汪百團兩年前刑滿釋放,出獄後幹上了「濕活兒」,職業性的那一種。也就是說,汪百團靠毆擊人的身體和切割人的器官這個行當謀生。

  汪百團有幾條相對固定的上線,他的工作全由上線交給他;適合他幹的活兒。上線就找他,事情交代了,他幹活兒拿錢,按照業內說法,叫接單。活兒幹砸了他認,幹出問題他頂著,坐牢殺頭都是他的。

  有一段時間環境不好。汪百團的上線生意清淡,汪百團沒有生活來源,被逼無奈。壞了規矩,接了一些零擔活兒幹,幫人從雲南帶毒品回武漢,或者替蛇頭送貨去福建,能掙一筆是一筆。有時候,汪百團連零擔活兒都接不到。沒事兒可幹,只好到處閒逛,和人打嘴仗,勾引郊區路邊店裡的姑娘,借此打發時間。

  汪百團變化很大,對什麼都滿不在乎,不能在一個地方待久了,老是神經質地在屋子裡轉圈,不斷地點著香煙,再把香煙掐熄,然後再點著,好像他很迷戀把香煙點燃和掐熄這件事。其實汪百團只迷戀一件事,就是讓自己緊張起來。他服用氯普魯馬嗪和巴比妥,這玩意兒能使人產生一種類似於緊張的狀態。有時候他也扎針,注射脫氧麻黃堿,在不能當英雄的時候,讓自己變得像一個英雄那麼偏執。在這方面,他就像一個不能左右自己的嬰兒。因為酗酒和長期吸毒,他的手指總在不停地顫抖,那只剩下的好眼睛斜得很厲害。羅曲直說,那是因為汪百團要用它照顧太多方面,累的。

  羅曲直離開過打撈隊,後來又回去了,因為不管去什麼地方,他身上的腐屍味都沒法兒消除,所有的人都躲避他,他只能回到打撈隊和水鬼打交道,吃淹死鬼這碗飯。

  羅曲直結婚了,娶了一個漢川鄉下媳婦,生了一對漂亮的龍鳳胎。能生龍鳳胎的漢川媳婦厲害得要命,羅曲直所有的工資獎金都被她收走。就這樣漢川媳婦還不滿意,嫌羅曲直畏蒽得不像一個男人,沒有本事掙大錢,不能讓她和孩子們過上好日子。這也是羅曲直回到水上打撈隊的原因。羅曲直背一個水鬼能掙十元錢,如果是在夏季,或者碰到上游鬧水,羅曲直每個月能多掙幾百元,這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能用它們塞滿漢川媳婦和漂亮的龍鳳胎貪婪的三張嘴。

  「你應該去看看魯紅軍,小子混大了,現在是省人大代表,要說不一定,你先不一定認識他。」羅曲直對烏力天揚說,「不是我讓你去看他,魯紅軍知道你回來了,他要見你,在我這兒留了話。」

  「哦。」烏力天揚可以不說這個字,但他就是想說。烏力天揚發現,自己越來越渴望恢復語言能力,只是他不太肯定,在渴望之後,他能不能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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