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五二 | |
|
|
「那我怎麼辦?我真的不行。沒有你我活不下去。」貓淚流滿面,那張動人的小臉蛋兒亂得一塌糊塗。 「過來。」烏力天揚向貓伸出胳膊,牽著她的一隻手,把她從床上接下來,抱進懷裡,讓她在自己的腿窩裡坐得舒舒服服,「我剛剛在書上看了兩個故事。講給你聽。」 貓抹一把淚水,往烏力天揚懷裡靠了靠,仰了腦袋看著他。 烏力天揚講的第一個故事是五祖法師的故事。 一天夜裡。五祖法師和幾個弟子返回寺院。走到半路上,突然一陣大風刮來,眾人手裡的燈籠全熄了。法師問他的弟子,光不在了。你們靠什麼走路?有個名叫佛果園悟的弟子回答法師:看腳下。 「第二個故事呢?」貓聳了聳鼻子,那裡掛著一顆淚珠。欲墜未墜。「釋迦牟尼八十歲時染上病,在傳道途中死去。臨終前,弟子阿難問他,我師死後,我依靠什麼生活?釋迦牟尼說,以自己為明燈而依靠自己。以佛法為明燈而依靠佛法,其他的沒有一樣可以依靠。」 「烏力天揚,你原來很會講故事嘛!」貓破涕為笑。鼻尖上的淚珠滾落下來。她換了個姿勢,在烏力天揚懷裡跪起來,捧住烏力天揚的臉,很鄭重地親了親他的臉,然後鬆開他。 「生日快樂。」烏力天揚真誠地對貓說。他想。她是一個好女孩,她是值得他愛的。但是,他沒有把這話告訴她。有時候就是這樣,不能在黑暗中對一個人說出真話,如果你真的在意這個入。就應該明白,黑暗會毀掉他(她),真話也會毀掉他(她)。 11 第二天,烏力天揚沒有去給學員上槍械課。天濛濛亮的時候,他背著行囊出了警官學校,跳上一輛長途汽車,離開武漢,去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烏力天揚走的時候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向單位請假,他就這麼消失得無蹤無跡。兩年後,警官學校不得不對烏力天揚教員做出處罰,他們把烏力天揚的事情上報給市局政治部,以自動離職為由,將烏力天揚從學校教職工的花名冊上勾掉。烏力天揚的檔案被轉往市人才交流中心,和一大堆失蹤人員的檔案堆在一起,很快被灰塵覆蓋住。 烏力天揚從武漢消失幾天後,簡雨蟬在染廠職工宿舍裡找到了貓。兩個女人,一如蛾,一如蝶,盤著腿,促膝坐在一張亂七八糟的床上說話。 「他不是一個狠心的男人,不是。每次我說我害怕,他都會抱著我,抱得緊緊的,直到我不再害怕。他那天走的時候把裝著錢的信封留在枕頭下,他說你去讀書吧,一定得讀。」貓的淚水止也止不住,這讓她失去了做一把青銅刀的資格。她從簡雨蟬手中接過手絹,胡亂揩了一把臉,把手絹團在手心裡。神經質地揉捏著,「不,他不喜歡和我做愛。他喜歡喝啤酒,還有,發呆。我們只是說話,像兄妹一樣,說累了,就閉眼睡覺。我睡床上,他睡床下。他喜歡像嬰兒一樣蜷縮在床腳。他比我更害怕。他是在害怕黑暗。我心疼他,從床上下去,躺在他身邊。他鑽進我的懷裡。他就像我的孩子,一動也不動,一覺到天亮。」貓用手絹團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破涕為笑,看著面前那個百嬌千媚的女人,「知道嗎。我真的希望和他做愛。他是我見過的最迷人的男人。可我不會勉強他,不會那樣做。我見過他解決自己。就在我躺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把自己給解決了。你明白我的話嗎?他是那樣地容易受傷。他是一個孩子。他就是一個孩子。」貓笑著抹掉臉上的淚水,她問了簡雨蟬一個問題,「可是,我弄不明白,我已經答應和他分手了,我們已經結束了,我不再把他當成一個英雄,他為什麼還要逃避?」 「他不是在逃避你。」簡雨蟬想也沒有想,回答貓。或者說,回答她自己,「他不是在逃避任何人。而且,他不那麼想,他不會認為他是在逃避。」 第三十六章 躍上日光翩翩起舞 1 烏力天揚就像一點雨滴,在陽光出來之後,悄然消失在親人和熟人的視野裡。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他做過一些什麼事,甚至他是否還活著。 烏力家真是一個很奇怪的家庭。這個家庭的孩子老是出走,而且是說走就走,連招呼都不打,走了以後也不給家裡來信。告訴家裡他們在什麼地方。在那個地方站著,躺著,思考著,或者發著呆。 烏力天揚沒有離開地球。他始終生活在地球的引力中。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他做過一些什麼和他是否活著的原因,是他從不和人交流這些事情。他甚至不怎麼說話。在這七年當中,他說過的話寥寥可數,全部記錄下來,不會記滿小學生的一個抄寫本。 當烏力天揚再度回到武漢時,這座城市剛剛成為中國首批期貨市場的開設城市。中國正在發生著一些橘紅色的變化:《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草案)》公佈……美國總統布什訪問了中國……民工在國務院的緊急通知中被稱作盲流……居民身份證查驗制度開始實施……公安部嚴厲打擊拐賣婦女兒童和賣淫嫖娼活動……八九政治風波……西方對中國採取經濟制裁……違法走私現象猖獗……偽劣商品充斥市場……「掃黃」風暴在全國展開……鄧小平要求辭去中央軍委主席職務……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被發現……中國對其他國家開放的一二類口岸達到了四百五十二個…… 對這個國家正在發生著的那些大事情,烏力天揚置若罔聞。回到武漢的他只對一件事情感興趣,那就是父親烏力圖古拉的中風。 烏力圖古拉歪著腦袋看扛著一隻肮髒的行囊走進家門的老五,目光中透出一股尖銳的蔑視,因為中風後遺症,嘴巴合不攏,張嘴冷冷地哼了一聲。烏力圖古拉每天都要完成醫生叮囑並經自己修改過的康復鍛煉計劃:一瘸一拐地走五公里,踢三十組一共九百次腿,接受公勤員心不在焉的軟組織按摩,一本正經地深呼吸,轉身、再轉身、繼續轉身,等等。他看自己老五的姿勢有點兒像康復訓練中的一種。 烏力天揚覺得不可思議。他的不可思議不在於烏力圖古拉對他事隔這麼多年突然出現在家裡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烏力家的人,幹什麼都決絕,幹什麼都往漫長裡去,不會為這種事驚訝。烏力天揚不可思議的是烏力圖古拉。 這個在烏力天揚記憶裡永遠像一頭出林的豹子似的男人,他居然中風了,居然被強大的命運撂倒了,哈! 薩努婭的失憶症仍然未見好轉。從遠方來的風在她身邊總是迷亂得找不到方向,因此而停頓下來。她和它們彼此迷失。她像一個走失的孩子,有感覺、知覺、感情、意志和道德,但記憶卻斷裂了。她靠道德專注和道德行為來控制自己。她的靈魂和聖人語錄完美地結合為一體。她完全沉浸于一種兒童的行為之中。 一頭雪白銀髮的薩努婭對老五在消失了那麼多年之後再度回家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她走上前來,努力把烏力天揚往懷裡抱,顯得有些不高興,「放學也不回家,到哪兒野去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