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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3

  離上次探親不到兩年,烏力天揚差點兒不認識簡雨槐了。

  簡雨槐先就瘦,現在瘦成一張紙,瘦得嚇人。簡雨槐癡癡呆呆地坐在床頭,很緊張地看著窗簾。烏力天揚進屋來的時候窗簾上晃過一道陰影,像是有風在那兒藏匿著,簡雨槐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簡雨槐和葛軍機已經離婚了。誰也勸不住。

  離婚以後,簡雨槐沒有地方可去。簡小川不讓簡雨槐回去。簡小川罵罵咧咧,說目光呆滯的簡先民,都他媽是你弄的,好端端一個家,讓你給禍害了!你讓雨槐回來住哪兒?你說你革命革命地折騰了一輩子,為了什麼?你有病呀!

  簡先民躲簡小川,溜出家到外面逛蕩,遇到烏力圖古拉也在外面逛蕩。兩個人在小樹林前走了個頭撞頭,都站下。簡先民窘得麻木,呆呆地看著烏力圖古拉,不像過去那樣見了誰都點頭哈腰地主動打招呼。

  烏力圖古拉眼裡有血絲,腮幫子抽搐了兩下,拉著地球似的長歎了一口氣,像是對簡先民,又像是對自己說,老簡,你混帳,這沒什麼可說的,沒想到我,我也混帳,我們都不是什麼好玩意兒,都害人哪!

  簡雨槐有幾天像幽魂似的在外面逛,連飯都沒的吃。葛軍機從縣裡往回趕,滿世界找簡雨槐。那天下雨,葛軍機在武昌橋頭找到簡雨槐。簡雨槐淋得全身透濕,哆嗦著站在橋洞裡,專心致志地看著渾黃的江水,好像在研究那下面藏匿著什麼。葛軍機下了車,走過去,脫下衣裳把簡雨槐裹住,把她抱上車。葛軍機說,橋洞裡沒窗簾,還是回家吧。

  葛軍機把簡雨槐帶回家,安置她洗過澡,換了乾淨衣裳,然後收拾自己的東西。他把家裡所有的鑰匙找出來,連同自己身上的一套,一起交給簡雨槐。說,家是你的,我不回來了,你也別出去了。葛軍機說完站了一會兒,四下看了看,拿墩布倒退著擦掉自己的腳印,出了門,輕輕把門帶上。

  葛軍機說不回來,其實還是回來。每次到省裡開會,他都會來看簡雨槐。葛軍機每次來都不往屋裡去,搬一把椅子坐在門口,也不多待,坐一會兒就走,走的時候,會留下一些錢。錢選新的,乾淨紙包好,放在鞋櫃上,然後離開。簡雨槐不能上班,沒有工資。沒有工資的簡雨槐不是薄薄的一張紙,是一星紙屑,用不著風,自己就往背陰的地方去。

  烏力天揚在家裡翻找老照片,薩努婭問他幹什麼,他說他想看看自己小時候的樣子。薩努婭對這個工作感興趣,幫助烏力天揚找,照片簿搬來一大堆,母子倆像做遊戲。

  烏力天揚從照片中找出幾張,拿去給簡雨槐看。照片是許多年前拍攝的,紙色泛黃,照片上,有的是烏力家和簡家人的合影,有的是兩家孩子的合影。照片上的簡雨槐,美麗得讓人驚訝。

  「那是我。」簡雨槐抿著嘴笑。她一下子就從人群中認出自己,有些羞澀,不好意思地往邊上坐了坐,讓烏力天揚挨著她坐下,「她多可愛呀。我可比不上她。」

  「她就是你。」烏力天揚說,看照片,再看簡雨槐。

  「我知道她是我。可我沒有她好。」簡雨槐很肯定地說。

  「雨槐,你看清楚。」烏力天揚把照片從簡雨槐手中拿過來,伸出一隻手指。指准了照片中那個不笑,卻從頭到腳洋溢著醉人梨花香的女孩,「這是你。她是你。你明白嗎,是你,不是別人。她就是你,你就是你,沒有別人。」

  簡雨槐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卻,有些意外地看烏力天揚,好像他在說一件她不可能明白的事情,或者說,他在欺騙她。

  烏力天揚對簡雨槐的表現非常吃驚,為此很苦惱。他不明白簡雨槐是怎麼了,她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非要把自己和自己分開。他不明白母親薩努婭是怎麼了,天健、天時、安禾,他們是怎麼了,為什麼他的這些親人、他所愛的人,他們一個個都那麼脆弱,脆弱得不堪一擊,非得把自己和這個世界分開,把自己和自己分開!一個人不能自己成長,他必須在另一個人或者幾個人中成長,在他們的身體中、情感中、命運中一點點長大。烏力天揚就是這樣,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先後有過烏力圖古拉、薩努婭、烏力天赫、簡雨槐、簡雨蟬、魯紅軍這些重要的人;他們是他的親人,或者曾經承載過他的夢想,曾經與他親密無間,孕育、啟發、輔助或者刺激過他的成長;他愛他們,為他們的遭遇而痛心疾首,他想走近他們,他們卻不讓他走近,一個個急匆匆地遠離他,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烏力天揚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4

  烏力天揚被分到公安警官學校任教員,教學員單兵動作和警械使用。戰鬥英雄,一等功臣,連級幹部,經歷過血與火的考驗,他有資格去這個世界最需要他去的地方。

  烏力天揚在警官學校裡沉默寡言,和學校裡的人從來沒有過多的交道,也不在學校裡交朋友。學校的人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神秘感。正規軍轉業,打過仗的呀,戰場上下來的呀,可不像咱們這些逮小偷捉強盜的主兒,人家不肯和咱們說話,那叫有道理。

  烏力天揚參加了一次聚會,是省委子弟昆文藝發起的。參加聚會的都是烏力天揚的老相識,如今他們不再是待業青年,大多在省直機關或者大學行政部門工作,日子過得不錯,而且一個個都在念業餘大學,走自學成才之路。

  幾年沒見,昆文藝進步不小,已經是省歌舞團的黨委成員了,結了婚,據說現在這個妻子已快成前任了。昆文藝正在和武漢大學外語系一個蘇格蘭裔外籍教師談戀愛。他用很沉痛的口氣充滿哲理地告訴烏力天揚,他用了近十年才明白一個道理,狗的最佳伴侶不是狗,是狐狸,或者是狼,所以,他今後決不再在文藝圈裡浪費精液。

  昆文藝帶了幾個歌舞團的女孩子來參加聚會。他把一個姑娘介紹給烏力天揚。

  「不是我們團的人。」昆文藝對烏力天揚說,「對你而言,她是狐狸,或者是狼。」昆文藝向姑娘介紹烏力天揚,「他不是狼,是戰鬥英雄,殺了不少人。」

  姑娘看著烏力天揚,眼神神出鬼沒,一眨也不眨,人是瘦削的,像一把冷凜的尚未開鋒的青銅刀。你好。她說。你好。烏力天揚說。

  「烏力天揚,你是不是殺了很多人。」蘭世強正給一個舞蹈演員看手相,拽著人家的手不放,聽昆文藝那麼說,他朝這邊大聲問。

  烏力天揚給自己弄了一杯啤酒,看了看,桌上全是甜膩膩髒乎乎的東西,他灌了一口涼沁沁的啤酒,端著杯子走開。他覺得這裡充滿了讓人討厭的未成年人氣味。

  「什麼話你這是?」除了烏力天揚,參加聚會的還有一個叫吳國棟的,也參加了那場戰爭,是從戰場側翼打過境的。吳國棟擺出一個觀察哨的姿勢,大叉著腿站在屋子當中,臉上紅光滿面,口氣激動地瞟了蘭世強一眼,「他們屠殺我們的邊民,那叫殺人,我們出境作戰,那叫消滅侵略者。」

  「偉大的長城啊!」蘭世強嬉皮笑臉,手裡還拽著姑娘的手,「要不這樣,我代表全國人民感謝你們。」

  「玩世不恭是不是?」吳國棟不屑地瞥了蘭世強一眼,「沒有為這個國家打過仗的人,就不知道做一個和平狀態下的國人有多麼幸福。」

  「國棟,你先別激動。」昆文藝把手從姑娘的肩頭拿下來,揣進褲兜裡,另一隻手端著啤酒杯子,走到屋子當中,「我在想。你們究竟打了一場什麼樣的戰爭?正義的戰爭嗎?可是,沒有任何一場正義的戰爭結束過戰爭,也沒有任何正義者不是用戰爭來阻止戰爭的呀!」

  那把青銅刀坐在對面的角落裡,一眨不眨地穿過人群看著烏力天揚。烏力天揚像是沒有聽見屋裡的談話,躲在角落裡,貪婪地喝著啤酒。昆文藝要烏力天揚說說他的觀點。天揚是戰鬥英雄,有發言權,天揚你說說。大家都看著烏力天揚。青銅刀也盯著烏力天揚。烏力天揚擔心地看著杯子裡很快少下去的液體,心想,昆文藝應該把杯子放下,把揣在褲兜裡的那只手拿出來,一隻手插在背心裡,另一隻手在空中舞動,那樣,他就像1918年的列寧同志了。

  「我們不是什麼英雄,」吳國棟搶著說。他在二線,沒有放過槍,所以沒有立功,對這個話題很敏感,甚至很反感,「我們不過是在國家需要的時候,在熱愛和平的人民遭到背信棄義的時候,在和平生活受到外勢力威脅的時候,去教訓了那些破壞和平的人。」

  「吳國棟,你不要那麼偏激。你說和平和平的,我看你是嫉妒和平生活。」蘭世強不懷好意,「你有點兒心理不平衡,對不對?」

  「是的,我是看不來你們這種頹廢的生活,」吳國棟憤懣而激動地大聲說,「我沒辦法裝出什麼也沒有發生,也不可能對沒有信仰的生活漫不經心,因為我已經出生入死過,我們中間有人已經躺在冰冷的水泥中了,永遠也不會站起來了。你只有親身經歷過戰爭,而且倖存下來,才會知道和平是什麼,才會知道像你們這樣活著有多麼肮髒!可惜,你不會有這樣的感受。」吳國棟說完不滿地向烏力天揚投來責備的目光——他為什麼不在側翼保護自己,給自己支援?要這樣,他算什麼友鄰,算什麼戰鬥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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