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四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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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南亞地區流傳著一個說法,印度的響尾蛇,孟加拉的猛虎,阿富汗人的彎刀,這三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 烏力天赫見識過阿富汗彎刀,但他知道,比阿富汗彎刀更兇狠的是握著刀子的那些人。烏力天赫目睹了那些穆斯林是怎樣對付入侵者的。他看到過一個可以做他父親的上了年紀的部落首領,親手用火弩把一發發汽油彈射向自己的莊園,把躲在莊園裡的蘇軍燒死。他也看到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把自製的手榴彈塞進蘇軍傷兵嘴裡,拉掉導火索,轉身走開,手榴彈爆炸後飛開的血肉濺了孩子一背,孩子連頭也沒回。 進入喀布爾市以後,烏力天赫才知道社會主義國家和共產主義陣營對發生在阿富汗的戰爭有多麼關注。喀布爾市聚集著那麼多共產黨人、革命民主黨人、工人党人和民族解放運動的代表——羅馬尼亞共產黨、德國共產黨、巴西共產黨、丹麥共產黨、波蘭統一工人党、巴拿馬人民黨、委內瑞拉共產黨、大不列顛共產黨、印度共產黨、埃塞俄比亞工人党、秘魯共產黨、卡爾邁勒尼加拉瓜人民解放祖國陣線、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孟加拉國共產黨、圭亞那人民進步黨、奧地利共產黨、伊朗人民敢死隊組織、也門社會主義黨……這些社會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是在蘇聯老大哥的策動下,跑到喀布爾來,主動要求支援阿富汗人民的建國大業的。 同樣的,烏力天赫在進入白沙瓦以後,才知道資本主義國家和自由世界對發生在阿富汗的戰爭有多麼操心。白沙瓦,這座位于開伯爾山口的古老城市,在戰爭中成了冒險家和流亡者的天堂。這裡不光有傲慢的阿富汗伊斯蘭教遜尼派各黨領袖、脾氣暴躁的抵抗力量後方基地和聯絡站遊擊隊員,還聚集著大量的巴基斯坦「混合軍事情報委員會」的官員,美國FBI特工人員,英國軍情局諜報人員,蘇聯克格勃情報人員,沙特阿拉伯、埃及、利比亞的軍事人員,各個國家的記者,人道主義組織官員。這裡差不多就像二戰時的新德裡。 烏力天赫在白沙瓦很快投入了工作。 白沙瓦郊外有無數難民營,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簡易木板、泥土和幹麥秸蓋起來的。那些難民營中,有一個叫赫卡多爾。用鐵絲網攔出一個營地,約莫五六平方公里。它由一座被挖空了的小山頭和數十座臨時營房組成,除了持有特別通行證者,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 那是一處秘密的遊擊隊訓練營地,烏力天赫和幾名美國人、十幾名巴基斯坦人在這裡做教官。訓練抵抗力量武裝。在這裡接受訓練的每一名遊擊隊戰士都將返回阿富汗,在那裡投入與蘇聯軍隊和卡爾邁勒軍隊的戰鬥。他們在離開那裡之後,直到戰死在家鄉的土地上,腦子裡都深深留下了對教官「白晝」的印象。 「白晝」是烏力天赫在訓練營地裡的代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名字,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國籍,人們只知道他是一名自由戰士,就像西班牙內戰時期的那些「國際縱隊」戰士。 烏力天赫不喜歡那些浮躁的趾高氣揚的抵抗運動領袖們,他們實際上並不關心他們的那些勇敢的戰士的死活,他們更關心他們的對手是不是吃夠了苦頭,如果是,那在這以後他們能不能拿到更多的政治資本和各種目的的國際支援。沒有人真正關心苦難,人們為了擺脫苦難而抗爭,卻因為抗爭而在苦難中越陷越深,這就是烏力天赫瞭解到的情況。 烏力天赫還在營地中見到了英國首相撒切爾、美國國會議員查爾斯·威爾遜。他們到難民營來視察難民狀況,發表措辭激烈的演講,呼籲人權,譴責蘇聯對阿富汗的侵略。可在他們之前,人類的先知早已說過同樣的話:「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們從他們的『造物主』那裡被賦予了某種不可轉讓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可是,平等在哪兒?人們不言而喻的權利早已被這個文明世界魔鬼化了。參與魔鬼化的,包括那些以人權伸張者自居的人。 烏力天赫在岩洞密佈的潘傑希爾谷地見到了大名鼎鼎的遊擊司令艾哈麥德·沙阿·馬蘇德。那是一個比烏力天赫大不了幾歲的了不起的年輕人,具有卓越的指揮才能和人格魅力,人們以他的頑強為榜樣,稱他為「潘傑希爾之獅」。 馬蘇德崇拜毛澤東,他請烏力天赫吃葡萄乾,並且毫不諱言地告訴烏力天赫,他用毛澤東的軍事理論來統領自己英勇善戰的部隊,他甚至在每個基層單位中都安排了一名政治委員,他認為這是「毛軍事思想的核心部分」。 「我想讓你知道為什麼我們會贏,因為我們從來就不準備輸給敵人。」 「毛會支持我。」馬蘇德喝了一口盛在鋁制杯中的雨水,用充滿智慧的目光看著烏力天赫,把身子向他移近了一些,十分鄭重地說,「知道嗎,毛沒有死。真主知道他那不是死,他得到了永生。」 那天夜裡,烏力天赫在一個部落首領的家裡,借著手提式蓄電燈給簡雨槐寫了一封信: 如果我說我們都是苦難的生命。你會反對嗎?事實上,我們正是這樣的生命。 戰爭初期,每月擁進巴基斯坦的難民高達十幾萬人,戰爭開始兩年多,難民已達數百萬。很多人在戰爭中死去,更多的人將要在戰爭中死去。和死去的人相比,難民的生命還在。但他們和死去沒有什麼兩樣。 佔領者正在分期輪換他們的士兵。最初派到阿富汗來的士兵大多是烏茲別克和塔吉克族人,這些士兵在以後的日子裡開始明白。他們來阿富汗並非打擊干涉內政事務的帝國主義分子,也沒有看到阿富汗嗜殺成性的暴民,他們看到的是比沙漠還要清貧的人民、沒有任何機會讀到書的孩子、終日背井離鄉到處逃難的婦女。被輪換掉的那些士兵,他們大多來自杜尚別或者塔什幹那些南部加盟共和國。你知道,那裡是我母親的故鄉。那些年輕的士兵拒絕與穆斯林兄弟作戰,佔領者不得不改派斯拉夫人到前線來作戰,為俄羅斯人的利益當炮灰。 戰爭會在某一天消失掉嗎?人類會在某一天徹底擺脫戰爭嗎?人類的苦難會有盡頭嗎? 烏力天赫寫完這封信,在燈下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劃燃一根火柴。信紙在火焰中飛快地捲曲著,火焰消失後,灰白色的灰燼散落到地上。 烏力天赫站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潘傑希爾谷地的風吹了進來,很快把地上的灰燼吹得沒有了蹤影。 第三十四章 乳房上的功勳章 1 烏力天揚拿到了退伍證書。還有幾百元轉業費。 他在軍隊服役數年,離開時行李十分簡單:兩套換洗衣服、一枚戰功章、三枚紀念章和一枚銅制彈殼。 離開部隊前,連裡的兵每天往烏力天揚宿舍裡跑,烏力天揚到哪兒。身後就跟著一群他的兵,一個個紅著眼圈,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 「好吧。」營長尤克勤搓著光光的下頦兒。盯著烏力天揚看了好半天,喉結一聳一聳的,有什麼東西憋在那兒,下不去,又上不來,然後他用力把那個東西咽下去,站起來,和烏力天揚握手,「軍隊謝謝你。回家去吧,從頭開始生活。」 烏力天揚就是這樣想的。他要結束現在的生活,從頭開始新的生活。他不是隨便結束什麼,也不是隨便開始什麼。他試過,讓自己看開點兒——如果願意,他可以假裝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很崇高,這是人們向生活妥協的唯一辦法,可他怎麼都做不到。對生活你很難做到誠實,因為你不欺騙它,你就得欺騙自己。他當然不想欺騙誰,不管那個「誰」是他人還是他自己,他就是做不到,就是覺得他這樣活著非常羞恥和不安。他明白他和現實之間出現了問題,只是他弄不清楚問題到底有多嚴重。我得重新開始。他這麼對自己說。 2 烏力圖古拉對烏力天揚選擇轉業這件事怎麼也想不通。烏力天揚不是犯了錯誤,戰鬥英雄當著,一等功拿著,作戰經驗有了,軍校畢業,連級幹部,那是真正帶兵打仗的位置,給個中校團長都不當——中校團長只知道撅著大屁股鑽指揮所,連敵人的眉毛鬍子都看不著——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怎麼就轉業了?為什麼?等聽到烏力天揚說不是上面讓轉的,是他自己要求轉的,烏力圖古拉就火了,手中報紙啪的一聲摔在了桌子上。 「你這算什麼?這不是當逃兵嘛!」 「有這麼嚴重嗎?要不要求我也是部隊批准的。你不也離休了嗎?一樣。」 「聽聽你這口氣!聽聽你這口氣!國家正用人的時候,你包袱一夾溜回家,不是逃兵是什麼!你八十歲的老太太嚼豆子,把自己掛在魚竿上,還強!」 「我嚼什麼豆子?國家又不缺我一個人,國家又沒讓全民皆兵。國家是你當著主席呢,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呀?」 「你,你混帳!」 薩努婭進來,迷惑不解地看著父子倆,「你罵天揚幹什麼?他逃學了?」薩努婭轉身向烏力天揚,很嚴肅地問。「你逃學了?」 烏力天揚朝屋外走。他沒法兒告訴母親自己逃了什麼。他不是學生,也不是軍人了,他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麼。他非常討厭烏力圖古拉的口氣,難道就因為他提供了一粒精子,就有權利對他精子的生長物說,「看看你像什麼樣子」。或者說,「你簡直在給我們丟臉」嗎?就可以永遠地、不講道理地、理直氣壯地主宰他的精子的生長物嗎?要是換了老蜥蜴,它也會這麼對它的孩子們說話嗎?紅花草呢?海藻呢? 生命進化的路徑不同,人類最早的祖先不是猴子,是細菌,人類不能也不會退回去像細菌那樣生活,事情就是這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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