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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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力天揚依然坐在角落裡。隔著人群,坐在另一個角落裡的青銅刀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那是一把好刀,不,一個好女孩。從烏力天揚坐著的這個角度看過去,屋子裡的女孩都很單純,她們就像供品,呈現在那兒,把敬佩的目光投向屋子當中那個從戰場上下來有些找不著方向的士兵,等待他向她們投去傲慢而挑剔的目光。英雄總是可以佔有最新鮮的果子,事情就是這樣的。 「她問過你好幾次。」昆文藝看烏力天揚一直沉默著,只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走過來,小聲對烏力天揚說,「我告訴她,你百分之百當烈士了。」 「烏力天揚,我前兩天見到了魯紅軍。魯紅軍說,他是為你挨的炸。他說地雷本來是你要踩上的,他看你沒反應,往前撲了一步,搶在你前面了。」 「他放屁!」烏力天揚脫口而出,差點兒沒把手中的酒給潑掉。那是他的第四杯,他剛剛斟滿杯子,杯沿還掛著不要臉的泡沫。過了一會兒,他把頭低下去,小聲補充道,「不,是我放屁。」 屋裡一片哄笑。昆文藝笑著搖搖頭,安慰地拍了拍烏力天揚的肩膀。 青銅刀臉都白了,利劍出鞘般嗖地從角落裡站起來,推開人群,走到烏力天揚面前,搶過他手中的啤酒杯,連酒帶杯子丟在沙發上,一把將他從椅子上拽起來,把他往屋外拉。路過蘭世強身邊時,青銅刀抬起腳來,狠狠踹了蘭世強一腳,踹得蘭世強哎呀叫著,腰彎下去捂住腳脖子。 「嘿。嘿嘿,誰告訴你們什麼叫英雄了?誰?」昆文藝興奮了,大聲說,「姑娘們,看看吧,什麼叫英雄!」 青銅刀把烏力天揚拖進院子裡。那是一片望月之色,院子裡的一切都顯得水淋淋的。青銅刀把烏力天揚一甩,怒氣衝衝地在水淋淋的夜色下盯著烏力天揚。 「你為什麼要撒謊?為什麼?」 「我沒有撒謊。」 「你根本就不想待在這兒,可你卻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好像你渴了一輩子。你是一隻無藥可救的酒蟲子,你不是撒謊是什麼!」 有很長一段時間,烏力天揚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他的嘴角還沾著啤酒沫,舌間還殘留著啤酒的苦澀,這是武漢第一家大型啤酒廠生產出來的啤酒,他當然想待在這兒。 「那麼,」烏力天揚謹慎地換了一隻腳支撐重心,咽下一口唾沫,小心地問,「啤酒裡,有蟲子?」 青銅刀在月色下看著烏力天揚,看了好一會兒,撲哧一聲樂了。 5 貓留給烏力天揚的第二次印象非常強烈。他覺得她一點兒也沒變,只是過餘瘦削。她屬60年代出生的代乳品一代。她讓他好奇。她覷著眼睛看人的樣子太棒了。她惡狠狠地踹蘭世強那一下更棒,像一把真正的青銅刀。他想,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藐視一切的眼神和惡狠狠的踹人更棒的? 貓回到了烏力天揚身邊。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十五歲的縮在沙發一角嚇得大聲哭泣的雛子,這個染廠的小女工,這個青少年宮合唱團不起眼的隊員,瘦小的外表下埋藏著沒有人能預測的風暴。她和烏力天揚不是一拍即合,而是臭味相投。 哎。是你嗎?哎,是你呀。美妙的世界,如今我要交好運。貓由衷地哼哼。 不,不,不會的,鮮花永遠不會為我開放。烏力天揚恬不知恥地跟著哼。 貓完全被烏力天揚迷住了。她急切地想要看看烏力天揚在殺過人之後,成為戰鬥英雄之後,雞巴是不是變得威風凜凜,像十字軍胯下吊著的青銅長劍。她迷戀他沒刮乾淨的鬍子,固執地認為那是她見過的最性感的東西。天哪。她恐懼地發著抖,身子縮成一團。它會戳死我的!她只要一摸烏力天揚的鬍子就熱淚盈眶,不能自已,想他插她,把她往死裡搞。她認真地告訴烏力天揚,她反對性施虐,也沒有受虐癖,可她就是忍不住做他的受虐對象。咬我。她懇求烏力天揚說,因懇求而淚水漣漣。把我吊起來,扇我耳光,用皮鞋狠狠踩我。她癱軟在烏力天揚腳下,渾身顫抖,用力揪扯自己的頭髮,一副要死過去的樣子。你不是殺過人嗎?你為什麼不殺了我?你這個騙子,徹頭徹尾的大騙子! 「不要隱瞞什麼。知道我為什麼會愛上你?不是因為你有一根與眾不同的雞巴,而是你和他們不一樣,和那些只知道誇誇其談的傢伙不一樣。你本質上是個壞男人,卻非要懷疑這個,非要把自己搞得像個找不到天堂的天使。你這個樣子太迷人了。」 貓非要烏力天揚殺了她,讓她看看他是怎麼殺人的。烏力天揚後來揍了貓。他不得不揍她。他找不到別的辦法來讓她安靜。烏力天揚在揍貓的時候心裡流著淚,他覺得他很快樂,這是他回到武漢之後找到的最快樂的事情。他想,每個人都擁有屬自己的一段好時光,至於尊嚴,那完全是狗屎。 事情過去之後,烏力天揚把他的戰功章送給了貓,作為他揍她的補償。他讓貓在他帶回來的那幾樣東西中選一個做禮物。他知道自己是個窮光蛋,但他是一個窮光蛋男人,窮光蛋壞男人,壞男人總得送點兒什麼給好女人,尤其這個好女人瘦削得讓人心疼,並且想要知道什麼是英雄,因此急切地想要被他殺死。 貓喜歡屬來自烏力天揚的一切。她對那枚彈殼情有獨鍾,愛不釋手,同時她在考慮,她要是穿上那套對她來說顯得過於肥大的軍裝,是不是很炫?是不是會讓武漢喘不過氣來?她最終選擇了那枚戰功章。她把戰功章愛惜地捏在手裡,小心地撥開銅別針,一點一點地將別針刺進胸脯裡,把戰功章別在自己的乳房上,讓它在她的乳房上晃蕩,然後得意地問烏力天揚,自己是不是像個傷痕累累的大兵。 貓皮膚黝黑,乳房很小,像兩枚藏匿在桃葉叢中的雛桃,其中的一枚。被尖銳的金屬別針刺破了,往下流淌著鮮血。鮮血在肚臍那兒拐了個彎兒,順著小腹流淌下去,一直淌進陰毛,這使貓像一個不顧一切的殉難者,顯得無比驕傲。 烏力天揚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他沖到窗臺邊,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並且努力抑制著從那裡跳下去的衝動。黑暗中有什麼從窗前飛過。它們是一些找不到歸宿的靈魂。 貓並不乾淨,她為了參加青少年宮合唱團和合唱團的團長睡過覺,為了離開肮髒的車間和廠辦主任睡過覺,為了報復街道的小流氓和剛出獄的殺人犯睡過覺。她有理由問自己,那個領唱《讓我們蕩起雙槳》第二聲部的歌手為什麼不是她?那個坐在窗明几淨的辦公室裡打字的女孩子為什麼不是她?她的母親賣過淫吸過鴉片就該被人欺負嗎?街上當然有比貓更乾淨的女孩子,可她們誰的乳房上別著戰功章?她們的乳房上沒有戰功章,就是一堆沒有信仰的死肉,一堆美麗得讓入墮落的死肉。而貓簡直就是為流血出生的,殷紅的鮮血像剛出生的蜥蜴,順著她皮膚黝黑的小肚子往下流,還有誰比這樣的她更純潔?還有誰的乳房比她小小的乳房更美麗?你從來見不到像她這樣廉價得不可思議而又精彩到無與倫比的女孩子,而且她笑起來眯著一雙眼睛,帶著一股往人心裡抓的邪氣,她用那個來證明她是一把能切開生活的青銅刀。優雅算什麼?端莊算什麼?高貴算什麼?算個屁!所以,真正的生活絕對不會存在于高貴之中。高貴已經被印成了書本。那不是生活,或者是狗屁生活。別人的生活。 烏力天揚現在是個一無所知的小學生,他必須像高爾基說過的那樣,學會熱愛生活。大海抓住閃電的箭光,把它們熄滅在自己的深淵裡。這些閃電的影子。活像一條條火蛇。在大海裡蜿蜒遊動,一晃就消失了。也許不是熱愛,而是重新熱愛。 烏力天揚豁然開朗。他找到了重新進入生活的通道。他開始明白應該學習如何生活——學習如何操生活,讓生活操,或者自己操自己,管它是什麼。 烏力天揚那一天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他把貓摟在懷裡,哄她入睡,在貓迷迷糊糊的時候,他把被血弄得髒兮兮的戰功章小心翼翼地從她的乳房上取下來,為她的傷口消了毒。烏力天揚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告訴自己,在學習中,他將忘記自己是誰,他的努力和勤奮將會讓他成為一個新人。 6 汪百團、高東風和羅曲直很快就聚集到烏力天揚身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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