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簡雨槐是不是懷孩子,都是一隻沒有伴侶照顧的鳥兒。要是真病了,就是病著的鳥兒,不能由著她放單,孤零零落在那兒,讓風吹,讓雨淋,讓狐狸嚇唬。烏力圖古拉決定親自出馬,把簡雨槐接回家裡來。

  「孩子,跟我回家,咱們回家住。」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你看你這兒過的什麼日子,窗戶也不開,家裡冷鍋冷灶,哪像個日子。」

  「……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四,一百一十五……」

  「養病回家養去,咱一家病人,不缺你的藥罐子。咱辦個醫療所,我當所長,你們都是我的病員,你,你媽,天時,我給你們熬粥喝,領你們曬太陽,帶你們唱歌,咱們排著隊,唱《解放區的天》,要不就唱《打個勝仗哈哈哈》。」

  「……一百二十五,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

  「懷沒懷,沒關係,誰懷孩子以前懷了孩子?所以,沒關係,咱把身子骨兒養好,養結實了,再懷。」

  「……一百三十八,一百三十九,一百四……」

  「孩子。」烏力圖古拉有些沉不住氣了,人坐在那裡,本來筆直的腰板又往上挺了挺,「你別老數數兒,你說話。」

  簡雨槐停下來,不數了,是讓烏力圖古拉打斷了,有些緊張,還有些害怕,嘴唇沒停住。還嚅動著。

  「孩子?」

  「爸。」

  「你說話。」

  「說話。」

  「你說什麼?」

  「我要和,軍機離婚。」

  8

  葛軍機接到烏力圖古拉的電話。在電話裡沉默了一會兒,說,爸,您別急,雨槐是一時的氣話,是我對她關心太少。我太顧自己的事業,過些日子忙完了手頭的工作,我就回去和她好好談談,她會忘掉這事兒,她還是您的兒媳婦。直到烏力圖古拉在電話裡把簡雨槐的病症告訴了葛軍機,說雨槐不是氣話。也不是一時,葛軍機才急了,從縣裡趕回武漢,兩腳杆泥地回了家。

  「跟我走。去醫院。」

  簡雨槐沒說去還是不去。眼睛盯著葛軍機的褲腿,還有他的身後。葛軍機他明白過來,簡雨槐是看他帶進屋來的那些泥土。「他」把「她」的屋子弄髒了,把「她」的世界弄髒了。

  「先看病,看完病我會把屋裡收拾乾淨。」

  簡雨槐還看。但這次不是看泥土,是臉色緊張,看被風掀動的窗簾。

  「雨槐,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知道這都是為了什麼。我們可以把這件事放在以後來處理,先給你看病。我們去看病。」

  簡雨槐還看。她越來越緊張。是害怕,人往牆角縮。好像這樣做了,就可以躲避開一切。

  「雨槐,雨槐你聽我說,你要理智一點兒。實話告訴你。我早就知道天赫他沒有死。我不光知道他沒死,我還知道他離開家之前幹了什麼。他刻鋼板留下的草稿和蠟紙是我替他銷毀的,宣傳隊那台印刷機的鉛字也是我偷出來丟進長江裡的。我沒告訴他。我沒告訴任何人。十幾年了。沒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帶著什麼心情走的,他不會回來了,他回不來了。我給他寫過信,不止一封。我對他說,你應該回來,看看父母,看看親人。他是這個家的兒子,他應該回來看看這個家,他是爹媽的兒子,他應該回來看看爹媽。可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麼?是讓你們見一面,面對面見一面。天赫他沒有回信,沒有給我回,也沒有給天揚回,一封也沒有。」

  「雨槐,過去的事情已經結束了,你們不可能再走到一塊兒,這就是結果。你和天赫,你們從來沒有過開始。我愛你,我願意把你捧在心窩裡,捧著你往前走,捧著你走過過去,難道你就忍心為了從來沒有過的開始,把這一切都毀掉?」

  葛軍機杜鵑啼血,幾乎是聲淚俱下。簡雨槐臉色蒼白,有一陣兒她好像停止了呼吸,一動不動,眼神散開。葛軍機害怕極了。他覺得他快支撐不住了。

  「軍機,為什麼你從來不和我說我為什麼回來、打哪裡回來的事兒?」

  「雨槐……」

  「我就不該回來,我應該死在那兒,對嗎?」

  「雨槐!」

  「軍機,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知道。我欠你的,欠你太多。你讓我做什麼事情,我都會答應,讓我去死,我現在就去。只有一件,我做不到,做不到了。我是一個壞女人,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雨……」

  「不,不是對不起天赫,對不起你。是對不起我自己。」

  簡雨槐說完這些話,倚著牆角,慢慢往被子裡縮,縮進被子裡。葛軍機習慣性地欠過身子,伸出手,要替她掖被子。她下意識地拽住被角,躲開他。

  葛軍機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後落下來。他身子輕輕顫抖著,儘量用一種平靜的動作站起來,站了一會兒,慢慢轉身,朝陽台走去,去那裡拿掃帚,打掃他帶來的那些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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