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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烏力天赫如今是一名志願者。他沒有任何背景和身份,不與任何組織聯繫,甚至不再擁有個人歷史和國籍。也就是說,烏力天赫是那種人們所說的自由人。那是一顆閃閃發光卻註定要犧牲的星星,它灑下光明,掩護黑暗世界的罪人逃跑,它自己則因為光明而永遠孤獨,成為人們眼裡身負重罪的怪物。他將和一批來自各國的志願者一起,在白沙瓦的一個難民營裡從事他波希米亞流浪漢的工作。

  出國前,烏力天赫接到了輾轉寄給他的烏力天揚和葛軍機的信,兩人都問到他是否考慮回家看看。不。他不考慮。他沒有家,沒有任何社會關係和個人歷史,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回去。這一次他將走得更遠,或者說,這是他所希望的,他希望他的行程比以往更遠,遠到他再也回不到出發地。他將徹底消失,甚至不會對一隻蚊子說出他的去向。他沒有給他的兄弟們回信。如果願意。他可以用普什圖語或者達裡語來寫那兩封回信,但沒有。也許這樣問題會更單純。

  即使這樣,在出發之前,他還是給母親薩努婭寫了一封信——

  媽媽,我親愛的媽媽:

  我將為您去戰鬥。我將為全世界被侮辱和損害的母親去戰鬥。也許這一次,我再也回不來了,再也見不到您了,我會倒在陌生的地方,流盡最後一滴血。我為這個而害怕。

  但是媽媽,請您記住,永遠記住,不管我倒在什麼地方,從我身上流出來的每一滴血,它們都是深愛著您的!

  在給母親寫過那封簡短的信之後,烏力天赫沒有停下來,又給簡雨槐寫了一封信:

  必須承認,是差異和衝撞孕育了地球和地球生命。人類因此信奉差異和衝撞,甚至因此迷戀戰爭。

  在宇宙初建的洪荒運動中。無數尚未建立起軌道的彗星被拋向年輕的地球。它們帶來了大量的冰塊,形成海洋、河流和地球的大氣層。它們孕育著地球上的生命,同時也在摧毀那些生命。

  行星撞擊地球,隕擊區頃刻毀於一旦。在隕擊發生後幾年內,食物鏈底端的植物因為沒有了光合作用而迅速滅絕。食草動物死亡,繼而食肉動物死亡。

  不,我說的不是四十億年前發生在地球上的隕擊時代。而是貫穿整個人類蒙昧期至文明時代的戰爭。人類一直在以戰爭的方式突破自己的空間。擺脫限制。他們究竟需要多少,需要多大?

  看一看吧。這個世界正在關心什麼?關於軍隊、國家和領袖的關係、政教分離、軍政獨立、聯邦與共和、普選代議、三權制衡、防禦體系……在所有的道貌岸然之下,我只聽見狗苟蠅營者的豔笑、竊權者的陰謀、宮闈政變的權力殺戮和狡兔死走狗烹的祭壇血災之聲。

  不,我不關心這個,我只關心苦難。我想知道,為什麼人類會有那麼多的苦難?是什麼讓人類必須經歷苦難?

  我會去我想去的地方。我想走遍這個世界,走遍凡是有人跡到達的地方,以及沒有人跡到達的地方。我想知道別的生命,那些窮困的、下賤的、暗淡的、被暴力裹挾著的生命,他們是怎樣生活著,知道罪惡和苦難的根源在哪兒。

  烏力天赫有一隻熟牛皮縫製的箱子,裡面安靜地躺著幾十封他寫給簡雨槐的信,以及一冊舊的《解放軍畫報》。這封信寫完之後,他把所有的信讀了一遍,再拿起那冊畫報,打開它,翻到一幅劇照。

  劇照上,身穿紅色舞衣的簡雨槐昂首握拳,在舞臺上高高躍起,像一個輕盈的不肯屈服的雨夜精靈。烏力天赫伸出手,想要抹去簡雨槐身後的一道閃光。他發現做不到,那是閃電的背景。

  烏力天赫合上畫報,連同那幾十封信,以及給母親的那封信,把它們一起鎖進箱子,提著箱子上了車。

  烏力天赫把車開到野外,在一片開滿紫茉莉和串鈴花的濕地前下了車。用工兵鍬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箱子放入坑內,用事先準備好的助燃劑點燃箱子,然後退到一旁,看著箱子燃起來,直到變成一捧灰燼。他把那個坑埋上,踩實,在那裡又站了一會兒,朝東南方向看了一眼,然後上車,離開那裡。

  7

  簡雨槐的病連續發作了幾次。她有兩個多月沒有去印刷廠上班了。

  簡雨槐的病是她一個人的事,沒有別人知道。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長時間地發呆,然後顫抖,然後縮到床上,抖得越來越厲害。有時候,她會靠在牆角裡,就那麼睡去。她睡得很不安穩,常常打一個盹,突然驚醒。有時候,她會哆嗦著下床,去一隻鎖著的小箱子裡,翻出烏力天赫寫給她的那兩封信,回到床上,貪婪地讀它們。更多的時候,她把自己關在盥洗室裡。一遍一遍地淋浴。她用刺激皮膚的高堿肥皂給自己消毒。她用粗糙的絲瓜瓤狠狠地擦拭身體。她急急匆匆,不依不饒,好像自己的身子很髒,好像她聞到了扁螋產卵後留下的惡臭。她反復地在身體上抹肥皂,用絲瓜瓤用力擦拭。再用清水把它們沖洗乾淨,然後再重複這樣的動作。她的肩頭被絲瓜瓤擦破了皮,露出藏紅花似的血絲。

  葛軍機還是離開簡雨槐,去了縣裡。他沒有告訴家裡,在他和簡雨槐之間發生了什麼。

  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不放心,要簡雨槐住回家裡去,簡雨槐拒絕了。葛軍機打電話回家,問簡雨槐的情況。烏力圖古拉問葛軍機為什麼不往印刷廠打,往家裡打。葛軍機吞吞吐吐,沒說什麼,把電話掛掉。烏力圖古拉感覺不對,往印刷廠掛電話,對方說簡雨槐沒上班,她請病假,兩個月沒來了。

  烏力圖古拉回手就把電話打到葛軍機那裡,板著臉問,到底怎麼回事兒,我聞著不對勁兒,雨槐出了什麼事兒?葛軍機捂著電話小聲說,爸,我這兒有人彙報工作,一會兒我給您掛過去。烏力圖古拉不放電話,大聲說,彙報不彙報,別拿那個嚇唬我,我聽彙報多了,排著隊彙報我也見過,你先說雨槐的事兒。葛軍機看出來,自己要不說,烏力圖古拉不會放電話,就說,爸,沒什麼事兒,雨槐有些不舒服,她身子骨兒弱,有些積寒,我讓她請假在家休息一段時間。

  烏力圖古拉放下電話嘿嘿地笑,然後揮揮手安慰薩努婭,沒事兒,軍機說雨槐有點兒積寒,軍機在撒謊。薩努婭生氣,說撒謊你還說沒事兒,你還笑,喪失原則。烏力圖古拉說,我當然笑,你連這個都不明白。雨槐她為什麼要請假,軍機他為什麼要撒謊,雨槐那是懷孩子了。你想啊,懷孩子有反應,得在家養胎吧,軍機那兒有人彙報工作,不好明說,得撒謊吧。當年老薄荷對葉至珍就是這麼幹的,軍機他學他爹,他這個政委,算是當上了。

  烏力圖古拉安慰完薩努婭,要郝衛國去幹部宿舍把方紅藤找來。方紅藤一到,烏力圖古拉就把簡雨槐懷孩子的事告訴了她。烏力圖古拉說,我一個做公公的不方便。你去做做雨槐的工作,要她搬回家裡來住,燉個湯啥的,比她那沒人照應的鴿子窩強。

  方紅藤歡天喜地地去了省委宿舍,一會兒工夫又原路返回,進門一臉疑惑地告訴烏力圖古拉,事情不像他說的。雨槐沒有懷孕。這一點,雖然雨槐不肯說,生過兩個孩子的方紅藤有經驗,能看出來。倒是雨槐的神色有些不對,問十句話不回答一句,看人冷冷的,像是拿一雙眼睛當刀片,要在人心裡剜出點兒什麼來,看來是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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