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三三 | |
|
|
烏力天揚不認識武漢,薩努婭也不認識自己的老五了。薩努婭幾年沒見烏力天揚,她被抓走的時候。烏力天揚只十來歲,還是個舉著斧頭沖出來要砍人卻往地上跌的沒換毛的小公雞。後來母子倆在山西定襄監獄匆匆見了一面,薩努婭那時正犯著嚴重的強迫症,認出烏力天揚等於沒認出。現在烏力天揚高高大大,唇上有了胡楂兒,頭髮硬得扎手。一身強烈的汗味兒,是個大小夥子了,薩努婭認不出來了。 進了家門,烏力天揚紅著眼圈叫了幾聲媽,童稚非抱著他又叫又跳,薩努婭還問童稚非,這位小同志是不是天時的戰友,來看天時的? 後來薩努婭認出了烏力天揚,就不讓烏力天揚離開她一步,先很奇怪,老五怎麼一夜之間變了樣兒。變得比幾個哥哥都大?然後拿烏力天揚當嬰兒。老是要抱他。吃飯的時候,她一會兒拿手絹替烏力天揚揩一下嘴,一會兒又要烏力天揚別吃快了,看噎著。就差沒拿圍嘴替烏力天揚圍上,喂他吃飯了。 「媽,五哥又不是孩子,你讓五哥自己吃。」童稚非在一旁嘻嘻笑,沖烏力天揚扮鬼臉。 薩努婭把一塊肘子搛進童稚非的碗裡,責備她說,「你都十九了,也不知道讓著你哥哥。」 「我十九,五哥多大?」童稚非嘻嘻地笑,鬥嘴說。「該他讓我。」 「胡說,怎麼該他讓你,」薩努婭放下筷子認真地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很肯定地說,「你五哥十三。比你小六歲,你不讓他讓誰。」 烏力圖古拉在一旁責備童稚非,要她別惹媽媽,又放低了聲音向烏力天揚解釋,你媽老往過去走。我們都習慣了。 「你跟我兒子說什麼?」薩努婭警惕地收了筷子,看著烏力圖古拉,「是不是要他來揭發我?」 「我說什麼了?我說你光記著過去的事兒,不往前看,不進步。我說得對不對?」 「好。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問你,毛主席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你怎麼解釋?」 「我解釋什麼?毛主席領導著幾百萬軍隊、幾千萬黨員、幾億人民群眾。要說多少話?說了多少話?要都解釋。我不成毛主席的翻譯了?」 烏力天揚不喜歡父親那麼搶白母親,都說了母親這是病,哪有好好的人和病人爭執的。而且還是病人的丈夫。看兩個人在飯桌上爭吵,你一句我一句,誰也不讓誰,爭得面紅耳赤。還拿筷子指對方,烏力天揚就不高興,想插嘴,被童稚非攔住。 童稚非要烏力天揚別管父母,他們鬧一鬧好,鬧一鬧動腦子,要不媽整天光和三哥說話,三哥又很少回媽的話,媽的腦子就沒有機會鍛煉。烏力天揚問童稚非這說法是哪兒來的。童稚非說爸琢磨出來的,過年的時候,媽的病犯得重了,爸送媽去醫院,問過媽的主治大夫,是不是得和媽鬥爭,不鬥爭媽老往下墜。越墜越找不著,一鬥爭媽就昂揚向上,人就找回來了。大夫說,有一定道理,但不是鬥爭,別太刺激病人,別給病人提她遭的那些罪。烏力天揚聽童稚非這麼說,心裡咯噔一下,先前一直沒有緩過來的對烏力圖古拉下意識的抵觸,就有些鬆動。 薩努婭最後的診斷是由上海醫科大學陳良德教授做出的。陳教授認為,薩努婭得的是一種叫做逆行性遺忘症的精神疾病,這種疾病屬科爾薩科夫氏綜合征中的一種。陳教授無法對情緒激動的烏力圖古拉講清楚薩努婭的病理。烏力圖古拉只會一遍又一遍憤怒地說,為什麼會這樣!陳教授看出葛軍機是個理性的青年,他讓助手把憤怒的烏力圖古拉帶走,只讓葛軍機留在他的辦公室裡。經典的科爾薩科夫氏綜合征是一種深刻而永久的但也是單純的記憶力破壞,患者的記憶力沒有恢復的希望,也就是說,你母親這種情況無藥可治。陳教授這樣對葛軍機講解薩努婭的病情。 薩努婭有知覺、感覺、意志、感情、道德觀、生活習慣,就是沒有完整記憶,從某種角度講,她並非生活在當下,而是生活在1967年以前。不管時代是不是在往前推進,不管別人是不是在繼續向前生活,她依然故我,像一塊不動聲色的化石似的停留在1967年以前,在那裡過著她曾經經歷過的高尚的、聖潔的、有意義的生活。她用這種方式,成功地將1967年之後發生的事情從她的生命中抹得乾乾淨淨。 她在等待最後的遺忘,這種遺忘最終會將她整個兒的一生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4 烏力天揚和童稚非回到家,烏力天揚看烏力圖古拉的辦公室裡有燈光,就走進去了。 烏力圖古拉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看電視。那是葛軍機托人從華僑商店買來的,一台東芝牌黑白電視。電視裡,呆板著臉的男播音員正在播送中國重申對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主權的新聞。烏力圖古拉坐在一把老式籐椅上,腰板挺得筆直,目光落在電視屏幕上,一動不動。看見烏力天揚進來,他身子仍然沒動,只是把目光從屏幕上移開,詢問地投向兒子。 「爸,我見到天赫了。」烏力天揚在沙發上坐下,開門見山地說。 烏力圖古拉眉頭跳動了一下,仍然坐在那裡看著兒子。有一刻。父子倆都沒有說話。然後烏力圖古拉把電視關上,站起來,走過去,把辦公室的門掩上,再坐回來,坐在烏力天揚身邊的沙發上。 烏力天揚把他怎麼見到的烏力天赫,他所知道的烏力天赫的情況,大致地對烏力圖古拉說了一遍。 烏力天揚在說烏力天赫的事情時,烏力圖古拉一直認真地聽,一句話也沒有插,很冷靜。等烏力天揚說完,烏力圖古拉才開口,問了一下烏力天赫負傷的事。 烏力天揚告訴烏力圖古拉,烏力天赫自己處理的傷口,處理得很好,沒有感染。烏力圖古拉點點頭,神態平靜,說貫通傷,只要身子裡乾淨,沒留下東西,不喝生水,就沒什麼事兒。他那樣說,好像在替烏力天赫寬慰烏力天揚,然後,他把話題移開,問烏力天揚在部隊作戰的情況。 烏力天揚回家大半天,沒有和烏力圖古拉說上話。一是有薩努婭在,烏力圖古拉撈不上,二是烏力天揚心裡有癥結,總也忘不了小時候和烏力圖古拉的那些芥蒂,忘不了烏力圖古拉往死裡打他的事情,忘不了他往批鬥臺上沖,去給烏力圖古拉剃陰陽頭的事情,有意無意地回避著烏力圖古拉。這時父子倆說過烏力天赫的事情,這件事過去一直是烏力家的禁忌,好像滿河的水在什麼地方開了一道閘,後面的水跟著前面的水走,烏力天揚順勢就把自己的事揀主要的說了。 烏力圖古拉這回不光點頭,也插話,是被烏力天揚說的事情煽動起來,忍不住,身子往前挪,眸子亮閃閃的,老是不滿意地質問烏力天揚,誰讓這麼打的?好好的打成這個樣,雛子嘛!最後竟有些生氣,罵了一句扯雞巴淡,說這不是瞎胡鬧嘛,仗這麼打還不打輸? 烏力天揚那裡說不下去,心想扯不扯雞巴淡。你又沒上去打,有本事罵人,你上去面對面罵,罵出個不是雛子的打法嘛。烏力天揚多少受了點兒傷害,就閉了嘴,不再往下說。 烏力圖古拉看烏力天揚不再往下說,知道自己話多了,批評過了頭,仗是兒子打的,是兒子的首長指揮的,而且仗沒打輸,是勝仗,那是一片天空也好,一片海洋也好,飛著的鳥兒和遊著的魚都不是自己,自己站在地上,站在岸上,光看人家活蹦亂跳,那叫掛眼科,沒有資格批評誰。 兩個人冷了一會兒場,烏力圖古拉起身,去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封信,走回來,把信交給烏力天揚。 烏力天揚看一眼信封,收信人是薩努婭,落款是「內詳」,字跡有點兒熟悉,取出信瓤來,展開看,抬頭是「媽媽」兩個字,落款是「您的兒子烏力天赫」。烏力天揚心裡咯噔跳了一下,從頭讀下去——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