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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媽媽:

  我見到了天揚。從天揚那裡,我知道了您和安禾的事兒。

  我很難過媽媽。我真的很難過。從小到大。我一直認為您是這個世界上最堅強的女人,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戰勝您。我就是這麼想的。就是在對您毫不動搖的堅定信念中一點點地長大。長到了現在。可是現在,有人告訴我,我錯了——您不是那樣的一個女人,您不是堅不可摧的女神。您還是被人打倒了、戰勝了,被這個世界上更為強大的邪惡勢力打倒和戰勝了。您可以想像,我在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有多麼痛苦和悲哀。我的痛苦和悲哀甚至讓我在一刹那間懷疑我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理由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怎麼能不知道您遭遇了那麼多的苦難、會遭遇到那些苦難?我怎麼能不知道他們會這樣對待您、會把天使般聖潔的您投進監獄?我是您的兒子,媽媽,我是您臍帶上摘下來的那些兒子們當中的一個。也許我不是您最牽掛的,您最牽掛的是天時;也許我不是您最心疼的。您最心疼的是天健;也許我不是您最滿意的,您最滿意的是軍機;也許我不是您最操心的,您最操心的是天揚。可我總是耗盡了您所有心血的兒子們當中的一個。而我在您遭遇到邪惡的時候卻茫然不知,在您遭遇到邪惡的時候卻不在您的身旁,不能為您抵擋住邪惡無恥的襲擊,讓您吃了那麼多的苦。我算您的什麼兒子啊!

  還有安禾。我的妹妹。小時候。她是那麼信賴我。她老是跑來找我為她梳小辮兒。我還記得她上學的那一天,是我牽著她的手把她送進教室的。我不該不管她,不該讓她牽不到我的手。我算什麼哥哥!

  告訴我您現在怎麼樣。告訴我您還好嗎?告訴我您是否要我回到您的身邊去。告訴我您的一切。

  回信寄:××省××××信箱。

  您的兒子烏力天赫

  烏力天揚讀完那封信,把信折疊好,放回信封裡,還給烏力圖古拉。他應該猜到這個結果。他告訴了四哥媽媽的事,四哥小時候最護媽媽,他護媽媽護到提著菜刀砍爸爸,被鎮壓下去了還往上沖,他不會什麼表示也沒有。烏力天揚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難怪他說在前線見到了烏力天赫,父親沒有吃驚。

  烏力圖古拉把那封信放回抽屜,回來坐到沙發上。他告訴烏力天揚,信是春節後收到的,很顯然,烏力天赫是在戰前發出的信,也就是說,在烏力天揚告訴他家裡的事情之後,他一分鐘也沒有停留,就發出了這封信。薩努婭的病情不大穩定,醫生建議最好不要刺激她。而且,這封信裡提到了安禾的事,所以一直沒有給薩努婭看。是不是給她看。什麼時候給她看,得看她病情好轉的情況,還得聽醫生的建議。

  「前幾年,總參不斷派人來調查家裡的情況。那個時候。我就覺得事情有什麼不對勁兒。我想過是他,他還活著。」烏力圖古拉說。

  「二哥知道這封信嗎?」烏力天揚並不關心誰來打聽過烏力天赫,也從來沒有懷疑過烏力天赫還活著。烏力天赫的命硬,要死,他小時候就該死了,吃冰棍兒就能噎死他。也挺不過練搏克往地上摔他那一關。

  「知道。他給天赫回的信。」

  「雨槐呢?」

  「不知道。」

  「為什麼不告訴雨槐?」

  「不能告訴她。那會害了她。也會害了軍機。」

  「這對雨槐不公平,對天赫也不公平!」烏力天揚衝動地說。

  「沒有什麼公平。要公平,他就不該一聲不吭地逃掉。就算他是兔子養的,也該早點兒來封信,告訴我們他在哪兒撒野,別動他窩邊的青草。而不是在十幾年之後。難道我們就該把他窩邊的青草收拾好。讓雨槐一輩子等著他嗎?」烏力圖古拉怒氣衝衝。

  烏力天揚默然,無從回答。他在中線野戰總醫院對烏力天赫說了那些傷害烏力天赫的話,他是多麼卑鄙!他想用這個來消除他和烏力天赫之間的芥蒂,他其實沒有做到。現在他知道了,不光他被阻止在過去,父親也被阻止在過去。他們誰都沒有擺脫掉。但有一點,父親說得對,沒有什麼公平。

  實際上,父子倆那天晚上都有一種想要說話的衝動,甚至有一種想要重修於好的念頭,畢竟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人該老的老,該大的大,不應該總糾纏在過去,但父子倆都沒有做到。

  在結束掉烏力天赫這個話題之後,烏力圖古拉開口說了兩次話,一次是問烏力天揚接下去有什麼打算。一次是烏力天揚在說到部隊打算送他去軍校讀書時表現得有些淡漠,表示出不滿,批評烏力天揚消沉。烏力天揚不打算和父親再談下去,站了起來。

  「時間不早了,您早點兒休息吧。」

  烏力天揚離開後,烏力圖古拉又坐了一會兒,聽見烏力天揚上樓的聲音,還有公勤員郝衛國在後院關門的聲音,然後他起身回到籐椅上,重新打開電視機。

  電視機裡一片雪花,什麼圖像也沒有。

  5

  烏力天揚陪薩努婭去江邊散步,回家後童稚非說,五哥,百團哥來找過你。烏力天揚有些蒙,問童稚非,哪個百團哥。童稚非說,還有誰,汪家的老四唄。你們總在一塊兒玩兒的那個。烏力天揚把薩努婭交給童稚非,轉頭出了門,去汪道坤家找汪百團。

  汪百團年滿十八歲之後由勞教改判勞改,重新判了十年,在湖北沙洋勞改農場服刑。基地前後勤部長汪道坤解放後,找組織上解決兒子的事。汪百團搶劫和開槍殺人都是事實,但組織上欠汪道坤的,得還債,這也是事實。組織上有組織上的辦法,那一年全國各地都在平反昭雪,汪百團的案子也被歸到平反昭雪一類,這就好辦多了,搶劫也好,殺人也好,那是林彪「四人幫」禍國殃民所致,應該由林彪「四人幫」負責,加上汪百團已經服刑多年,人給弄了出來。

  烏力天揚差點兒認不出汪百團。汪百團在少管所裡染上了疥瘡和肺結核,在沙洋農場和人打架,又被開過一次瓢,腦袋上留下了一道一寸半的刀痕,才二十四歲,早早地謝了頂,腿也有些羅圈,走起路來老是側著身子,一瘸一拐的,像只營養不良的鴨子,加上他在搶劫手錶時被打瞎的那只眼睛,基本上算是一個殘疾人。

  「你媽的都當官兒了,怎麼混的。」汪百團蹲在自家院子門口給一隻狗梳毛,醋兮兮地看著向他走來的烏力天揚。等烏力天揚走近,他站起來,一搖一拐地把烏力天揚領進家,讓烏力天揚在髒兮兮的沙發上坐下,去一旁拿過一盒春城牌香煙,遞給烏力天揚一支,「你得請客,不然說不過去。」

  烏力天揚就手用汪家的電話給自己家掛過去。告訴接電話的郝衛國,他請汪百團吃飯,中午不回家了。放下電話問汪百團去哪兒吃,由汪百團定,他兜裡揣著四五十塊大洋,跟四十年前宋美齡來漢口時一樣,富得讓人痛恨,不宰他的確說不過去。汪百團想了半天,沒想出地方。沮喪地擼著頭頂上的幾根稀毛說,吃了半輩子水煮白菜,已經記不得還有什麼能吃的東西了。

  兩人出了基地大門,在對面的街上選了一家餐館。烏力天揚是真高興,點了一大桌菜,要了一瓶汾酒,兩個人邊吃邊談。

  汪百團急匆匆的,吃了一肚子菜,喝了幾杯酒,有些上頭,胡說八道開了,說烏力天揚不夠意思,把他一個人丟在號子裡,受欺負大了,連尿都喝過好幾回。烏力天揚說怪誰?誰讓你開槍?帶槍也不說一聲,攔都攔不住。汪百團說攔什麼?你都沖過來了,你就不能從我手裡奪過槍去,再扣它一響,你扣一響。咱倆不就一塊兒去沙洋了嗎?烏力天揚說根本就不該有第一槍,根本就不該有槍,結果怎麼樣,大慶的病沒治利索,我們不也給判了嗎?汪百團說你這就沒意思了啊,你提大慶就沒意思了,要這麼說,大慶跟誰結婚了你知道嗎?跟高東風,你的跟屁蟲。我他媽真是悔呀,早知道大慶讓他這個王八蛋給搞上,我搶什麼呀?沖誰開槍呀?我誰也不尿。

  汪百團一提高東風,烏力天揚就想起小時候的種種事情來,腦袋一熱,想見高東風。汪百團就當他請客似的,酒杯一放,出了餐館。瘸著腿過了馬路,回基地去叫高東風。

  一會兒工夫,高東風來了,汪大慶也挺著個大肚子跟來,頭也沒梳,邋裡邋遢的,說要見天揚哥。高東風倒是很注重儀錶,梳一個小分頭,穿一件洗得發白的工裝,一進餐館就搶上前和烏力天揚熱烈握手,說早知道他回來了,工作忙,沒顧上去看,反倒讓他掏錢請客,實在不好意思。

  「有工作了?」烏力天揚問高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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