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三一


  還有一種可能——我覺得有什麼東西被我錯過了。一切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我們並沒有活過我們以為的那麼長的時間。我們沒有收穫過什麼,我們還處在幼兒期,還沒有學會思考,還沒有來得及長大。還不會對這個世界說,我們是誰、我們需要什麼。我們應該活到足夠長的時間,才知道我們是誰,我們需要什麼,才應該做出我們的選擇,不會錯過什麼。

  可是,為什麼我不能忘掉你?為什麼我在已經知道你結婚了,嫁給了我的二哥以後,還會那麼深深地想念你?這是一個讓我說不清的問題,一個令我困惑的問題。

  我每天都會到山上來。山上沒有別的人。動物當然不算,植物也不算,還有陽光。這讓我容易靜下心來思考一些問題。這個問題我後來想明白了。

  太初時刻,運動伊始,漫天鋪延的宇宙粒子相互間激烈地撞擊,在這一刻。宇宙中所有的物質都被創造出來,所有可能創造出生命的元素全都被創造出來。我也一樣。「我」在大爆炸最初的那一秒鐘就形成了,所有構成「我」的重要細節在最初時刻已經誕生;創世紀的痕跡順著時間之流而下,「我」的宇宙裡,每一粒微塵都帶著開天闢地那一刻創造出來的遺傳基因。

  那一秒鐘,無異于永恆。

  是的,我錯過了。我錯過的是你。我把你弄丟了。我一直活著,一直處在幼兒期,因為我還沒有來得及,沒有收穫你,所以我還沒有長大。可是雨槐,我必須在陽光下告訴你,你是我的第一間鴿舍,第一條從高空俯瞰到的河流,第一道托著我向上飛去的氣流。即使我失去了你——因為我的迷失、風雨太大、困惑無數、天黑了——我失去了你,我仍然會去尋找你。

  我是說,在我的想像中繼續尋找你。

  (烏力天赫寫給簡雨槐的第六封信。在此之前,因為無人領取,又無發信地址,他寫給簡雨槐的第三封到第五封信,均被勝利文工團傳達室以「查無此人」為由賣給了廢品站。在此之後,烏力天赫仍然堅持給簡雨槐寫信。只是從這封信開始,他不再把它們寄出去,它們一直安靜地躺在他的一隻屬￿私人的皮箱裡。)

  2

  葛軍機回到家裡,已經是晚上7點20分,廣播裡正在播送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葛軍機在機關宿舍的存車棚裡把自行車存好,取了放在車簍裡的書包和短波收音機,上了樓,在門外把收音機的聲音扭小,扭到自己能聽清的音量,然後掏出鑰匙,開了門。

  葛軍機一路上都在收聽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他非常注意掌握時政新聞。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功課很緊張,尤其像他這種年近三十的大齡學生,和比他小得多的孩子一起坐在課堂裡拼記憶力,顯得很吃虧。葛軍機是班長和學生黨支部書記,平時有不少活動,但他再忙再緊張,也沒有放鬆對時政的關心;等回到省委辦公廳,給省委書記當上秘書,工作更忙,他卻越發加強了對時政的瞭解和掌握。

  「你這點和你爸爸一樣,」烏力圖古拉誇獎葛軍機,「你爸爸有個小本本,一有空就掏出來記,仨瓜倆棗的,再後來就拿那仨瓜倆棗哄戰士,哄得那些兵拿你爸爸當八磅的暖水瓶。所以說,你爸爸他能當政委。」

  葛軍機從學校回機關辦事,正好省委書記在,秘書長把葛軍機介紹給省委書記。省委書記認識烏力圖古拉,站下來和葛軍機談了幾句話。過了兩天,秘書長往武漢大學打電話,告訴葛軍機,省委書記問葛軍機什麼時候畢業。點了名,要葛軍機畢業後跟他。秘書長要葛軍機把握這個機遇。很多事就是這樣,走過路過,就怕錯過。葛軍機想了兩天,在學校辦了提前結業證,回到省委辦公廳,給省委書記當上了秘書。

  葛軍機進門,換了鞋,脫掉外套,把鞋和外套拿到外面抖了抖土,再拿回屋裡,連同書包一起掛到陽臺上。

  葛軍機進門的時候,簡雨槐正在抹床架。人鑽到床底下,把床架的底子抹了幾遍,再一道床縫一道床縫地抹。每抹一遍,人從床底下鑽出來,先去桶裡洗抹布,再去盆裡投抹布,每洗一遍抹布都得經過五道水的程序,再鑽回床下。聽見葛軍機進門,簡雨槐從床下鑽出來,說餓了吧,飯做好了,我這就熱去。葛軍機說你歇著,我來吧。簡雨槐說你累了一天,別動,洗個澡。坐著看你的書吧,飯菜一會兒就好。葛軍機說你不也累一天了嗎?簡雨槐說我沒事兒,你的工作重要,四個現代化,全靠党的領導呢。

  等簡雨槐把飯菜端上桌,已經是晚上8點多鐘,葛軍機已經把省委書記的發言稿寫完,在讀一本香港版的《紅都女皇》。葛軍機看看飯桌上,一碟碧綠的椿芽青豆。一碟紅亮的回鍋肉,一碗色彩鮮明的番茄絲瓜湯,雖然熱過一遍,仍然色香俱在。葛軍機過意不去地說,你看你,這麼辛苦,還做這麼費事兒的菜。簡雨槐小心翼翼地看著葛軍機的臉色,說就怕不合你的口味。葛軍機連忙說,哪能呢,會賓樓的菜也不過如此。簡雨槐抿嘴笑,說你喜歡就好。

  門在這個時候敲響了。簡雨槐往門口走,說你別動,快吃吧,看餓壞了胃。

  「天揚?」簡雨槐把門打開,驚訝得叫了起來。

  是烏力天揚。一身合體的軍裝,領章鮮紅,帽徽閃爍,人站在門口,結結實實,個頭兒快齊門楣了,笑眯眯地看著屋裡的兩個人。烏力天揚背後鑽出紮著馬尾辮的童稚非,笑嘻嘻地叫哥、嫂子。

  「天揚,怎麼是你?快進來,快!」葛軍機高興地放下筷子,從飯桌邊站起來,迎過去。說天揚快進家,怎麼事先也不說一聲,你把家裡給忘了吧。童稚非已經進屋了,熟門熟路地換了鞋,說你們怎麼才吃飯呀,又鬧著去葛軍機的書房,要看二哥新買的書。童稚非剛參加完高考,分數沒上線,葛軍機找關係,讓她進了商業學校學旅遊,這兩天就報到。童稚非很崇拜葛軍機,說自己要向二哥學習。商校畢業後再考大學,自學成才。

  葛軍機問烏力天揚什麼時候到家的。烏力天揚說下午到的家,晚上吃完飯,陪媽媽說了會兒話,這才讓稚非帶著來看看哥哥和嫂子。簡雨槐忙手忙腳給烏力天揚找鞋換,說,呀,天揚,你都長這麼高了。烏力天揚攔住不讓簡雨槐動手,要自己換鞋,笑著說,這都多少年過去了,我都像過了半個世紀,個頭兒還能不長呀。

  葛軍機和簡雨槐匆匆扒了兩口飯。簡雨槐不能看著用過的碗碟放在那兒不管,去廚房裡洗碗,童稚非陪嫂子說話,兩個人在廚房裡說說笑笑。葛軍機在外屋陪烏力天揚說話,聞了一些他在部隊上的事情,烏力天揚說,他點頭。烏力天揚老成了,話說得不多,葛軍機點了一會兒頭,慢慢的,兄弟倆見面時的興奮過去了,話越來越少,問一句說一句,不問,兩個人就坐在那兒。

  「二哥,」烏力天揚不好意思,「那次媽被抓走,你寫大字報和家裡劃清界限,我真是渾,提刀捅你。我那時候特別恨你,就恨不得一刀捅了你。」

  「這事兒呀,你還記著。」葛軍機笑了。

  「我不會忘。」烏力天揚認真地說,「我想了兩年,老覺得對不起你,這次回來我就想,一定得當面向你道歉。」

  「那是你不知道實情。你和稚非小,爸爸不讓告訴你們,怕說出去誤事兒。事情都過去了,別再往心裡去。」葛軍機說,問烏力天揚喝茶還是白開水。

  簡雨槐惦記著烏力天揚,碗筷洗了兩遍,用殺菌藥水泡上,出來和烏力天揚說話,問他受傷沒有。在前線吃了多少苦頭,打仗怕不怕。葛軍機起身把位置讓給簡雨槐,把她的水杯端過來。葛軍機用手絹隔了手,小心地遞給簡雨槐。童稚非頑皮,說看二哥把二嫂寵得,都趕上寵公主了。簡雨槐不好意思地說,你二哥就怕我累著,什麼事都不讓我動。葛軍機笑眯眯地看著簡雨槐。說你這就不是實話,是你不讓我動,家裡的事情都是你做,我什麼事也插不上手。簡雨槐說,誰說你插不上手,你幹大事業。我就做一些小事情,我要這都不能做,還有什麼資格給你做妻子呀。童稚非彈出一隻手指來刮臉,說羞不羞,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也不怕人家說你們肉麻。大家就笑。

  「我見到雨蟬了。」說了一會兒話,烏力天揚猶豫了一下,對簡雨槐說。

  「雨蟬?你見到她了?」簡雨槐驚喜地拽住烏力天揚,「快告訴我,她怎麼樣?你怎麼會見到她的?」

  烏力天揚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心裡牽扯著,狠狠地疼了一下,把在廣西見到簡雨蟬的事情告訴了簡雨槐,只是沒說他和簡雨蟬之間發生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本來是他生命中的華彩,現在卻成了他的傷口,比戰場上射向他的那些子彈還可怕,他無法說出來。

  沒有人觀察到烏力天揚有什麼異常。簡雨槐開心得很,好幾次輕輕地笑出聲來,不像以往,要笑也是抿嘴笑,風過荷塘似的。簡雨槐說,家裡知道簡雨蟬參軍的事,知道簡雨蟬在北京軍區,只是沒有聯繫過,也不知道她怎麼就去了前線;又埋怨了一陣簡雨蟬,說她離開家後就一直沒給家裡寫信,瘋丫頭,把這個家給忘了。簡雨槐說簡雨蟬的時候,烏力天揚不接話,端了茶杯坐在那兒,聽簡雨槐說把家忘了的話,心裡還是隱隱地疼,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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