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說什麼?你有什麼好說的?你那都是假的!你的勇敢都是假的!雞巴整天往基地跑,也就是混件軍裝穿穿,討把彈殼玩玩兒,玩兒什麼玩兒?你就不是當兵的種,你就不是當兵的命!你從小就這樣,汪百團開一槍你都往長江裡跳,你玩兒不起!我說你怎麼不把褲口往後開?加塊屁簾兒,那樣就不用換開襠褲了,要不你把褲口往邊上開,蹲著撒尿!」

  「我怎麼撒尿和你沒關係。我說了,我沒腿,我用小便壺。小便壺你沒用過吧?哈哈!」

  「你想幹什麼?你想幹什麼!」

  「去你媽的,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有嗎?」魯紅軍哆嗦著,灰著臉看氣勢洶洶的烏力天揚,怪聲怪氣,「『這回親不成了』,哈!『秋後一塊兒算帳』,哈!你媽的像頭發情的騾子,你們全都是發情的騾子,讓我寡蛋似的掛著,你他媽是人不是人!」

  「不就是這點兒破事兒嗎?不就是想操操不成嗎?」烏力天揚被逼進絕境,沒有了退路,渾身顫抖,「好吧,魯紅軍,我他媽陪你,我奉陪到底!我也不操,也做寡蛋。也掛著,行了吧!」

  「吹吧,儘管吹吧,不愧是演講團的人,吹牛不臉紅!」魯紅軍往被單裡縮,不再理會烏力天揚。

  「魯紅軍,魯紅軍你聽好了,我要再碰簡雨蟬一手指頭,我他媽不是人!」烏力天揚一字一句地說。

  烏力天揚氣喘吁吁,仇恨地盯著縮進被單下的魯紅軍。被單下,魯紅軍突然笑了,嘿嘿的,像只被人踩了一腳的蛤蟆。

  6

  簡雨蟬被垂頭喪氣的烏力天揚講述的那個荒唐故事弄得目瞪口呆,然後她哈哈大笑,人像抽了筋脈的樹葉,軟軟地往桌上趴,哎喲哎喲地揉肚子,眼淚都笑出來了。

  「你別笑好不好,我說的是真的。」烏力天揚臉色如土,不斷地伸長脖子往下嚥唾沫,緊張得要命。也晦氣得要命。

  簡雨蟬還笑,為了要報復烏力天揚,一撐桌角站起來,人像往樹上掛的小豹子,掛在烏力天揚肩膀上,要咬烏力天揚的耳朵。烏力天揚血誓都發過了,不能讓簡雨蟬碰,把腦袋偏向一旁,躲開簡雨蟬。簡雨蟬還笑,笑了一陣,不笑了,有些吃驚地看著烏力天揚,看一會兒,一隻手指頭橫出去,抹掉掛在長睫毛上笑出來的淚花。

  「喂,你來……真的呀?」簡雨蟬眉毛往上一挑。

  「這種事兒,能開玩笑嗎?」烏力天揚咳嗽一聲。

  「烏力天揚,你他媽算什麼破男人!」簡雨蟬端起水杯往桌上一礅。

  「嘴啊,嘴又臭了。」烏力天揚想讓事情輕鬆起來。

  「你讓我怎麼香?我一個大兵,操他媽我怎麼溫柔嫺靜?我憑什麼讓人說香?」簡雨蟬怒氣衝衝,臉都白了。

  然後他們都不說話,一個坐在床邊,一個坐在桌角。

  「你媽生你的時候吞了一粒鋼珠半卷鋼帶。」簡雨蟬平靜下來,習慣地捋了捋額前的短髮,轉身趴在桌子上,用手指在那上面畫著什麼。

  「你怎麼知道?」烏力天揚困惑地看著簡雨蟬。

  「猜唄,猜你鐵石心腸是怎麼來的。」簡雨蟬冷笑了一下,噘了嘴,往桌子上輕輕吹氣。

  烏力天揚不知道該怎麼接簡雨蟬的話。他接不上。事先做了準備,想了那麼多的話,關於魯紅軍。關於他和他、他和她,現在一句也用不上,連抽自己耳光也不起作用。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床邊。坐了一會兒,見簡雨蟬目光不在自己身上,而是津津有味地看桌子,他起來,走過去,看簡雨蟬在桌上畫什麼。

  簡雨蟬不是畫。桌子上,有一對小小的硬甲芫菁,其中稍小一點兒的那只讓稍大一點兒的那只背著。烏力天揚先沒看明白,看了一陣兒看明白了,兩個小傢伙,是在旁若無人地做愛。烏力天揚心裡一陣發緊,痛苦地想,他對不起她,他他媽的對不起她!

  簡雨蟬伸出一隻手指,輕輕撥動了一下兩隻幸福甜蜜的小傢伙。兩隻小傢伙動彈了一下,不動了,根本不管不顧,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聚精會神地施承甘霖。簡雨蟬又撥動了一下,這回動作大了點兒,男芫菁身子一歪,從女芫菁的背上滑下來,顯出不耐煩的樣子,伸了伸觸鬚,好像在說,誰他媽惹我我砍誰。它很快爬回到女芫菁的背上去。簡雨蟬伸手去一邊,從杯子裡挑了一指頭水,小心地滴在男芫菁背上。男芫菁慌裡慌張從女芫菁背上跌下來,丟下伴侶,連滾帶爬地跑到一邊去,在一本書的後面躲起來,探頭探腦朝這邊看。

  「瞧,溜得最快的總是你們男的。」簡雨蟬開心地說出了她的發現。

  烏力天揚知道那個開心是假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抉擇是假的。他還知道他真的喜歡她的那句話,別走遠啊!只有一點是對的,他們還是冤家,過去是,現在依然是,什麼都沒有改變。

  7

  部隊忙著打掃駐地,移交營房營具,準備離開廣西。

  連裡新來的文書交給烏力天揚兩封信。一封是烏力天赫來的,告訴烏力天揚,他已經出院了,回到所在部門。還說能在戰後看到烏力天揚,他很高興,他看出烏力天揚成熟了不少,有股子硬朗勁兒了,「好好幹弟弟,有空兒多讀書,別只收拾肌肉,得收拾腦子。還有,別抽煙,我知道你還在抽。」烏力天赫在信中說。

  另一封信是葛軍機寫來的。葛軍機告訴烏力天揚,父親雖然嘴上不說,可為烏力天揚被授予戰鬥英雄稱號的事心裡十分驕傲,這兩天話多,說的都是和戰爭有關係的事兒,還說身子乏,想喝點兒酒,當然不是真乏,是心裡高興,想喝,「你參戰的事沒有告訴媽媽,怕媽媽受刺激,又犯病。你什麼時候回家探親?媽媽老念叨你,雨槐和稚非也老提你,她們都很想念你,你當兵那麼些年,也該探一次親了。」葛軍機在信中說。

  烏力天揚給簡雨蟬打了三個電話,頭兩個簡雨蟬沒接,說是正忙,要給傷員洗屁股,第三個別人接了告訴他說簡雨蟬已經走了,前天走的。烏力天揚一臉茫然,問去哪兒了。說回北京呀,傷員出院的出院,轉走的轉走,大家都要回原單位。

  烏力天揚說了聲謝謝,把電話放下,呆呆坐著。左公寶進來。烏力天揚從發呆裡醒過來,向左公寶建議,連裡能不能在離開的時候給駐地的老鄉留點兒糧食和菜金。有一次,部隊在外面集訓,吃飯的時候,附近村裡的老鄉都來了。孩子在裡面,大人在外面,默默地圍著飯鍋,站在那裡看士兵們吃飯,弄得士兵們都吃不下去。烏力天揚說給老鄉留點兒糧食,指的就是這件事兒。左公寶認為烏力天揚考慮得很周到,同意召開支委會研究一下,菜金不能留,糧食不用帶走,能留下的都留下。

  還有一件事。那個關於從地球上墜入太空的夢。烏力天揚真覺得它不是夢。而且,它不是她的,是他的,是所有人的。

  第三十一章 數到二百零三停下

  1

  雨槐:

  我已經回到基地,在基地療養院療養,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整天曬太陽。像一隻可悲的寄生蟲,過著資產階級好逸惡勞的日子。醫生說我還需要休養一段時間,他們不明白這對我來說有多麼殘酷。他們說我太蒼白。這怎麼可能呢?我會蒼白嗎?他們為什麼不說鳥兒蒼白,或者鳥兒厭倦飛翔?鳥兒會厭倦飛翔嗎?

  我覺得我完全健康了。我又可以過叢林生活了。

  雨槐,我已經知道了你結婚的消息。從天揚那裡。我是不是一個太遲鈍的人?我是不是最晚知道這個消息的人?我是說,我並不是一個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我被這個世界隔絕了,或者說,我把這個世界隔絕了。我時這個世界知道得太少,這個世界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而我卻不知道。

  但我還是要祝賀你。軍機是一個值得你去愛並且託付一切的人。他是我印象裡最懂得珍惜的男人。還記得小時候,因為體弱多病,我不能和別的孩子一起玩,我很孤獨,他和你總是陪著我。你們和我一起坐在院子前面的臺階上,玩著一些什麼,或者什麼也不玩,就那麼坐著。為了我,你們失去了多少正常孩子應該擁有的快樂,而這不是你們該承擔的。軍機,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你看,我在祝賀你。我祝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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