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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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授功大會召開之前,單位和個人的立功情況已經確定下來。十二連因為穿插有力,作戰威猛,戰績卓越,被中央軍委授予「敢打敢拼英雄連」榮譽稱號,榮立集體一等功;三排被授予「英雄尖刀排」榮譽稱號,榮立集體一等功;烏力天揚、肖新風、魯紅軍等五人被授予「戰鬥英雄」榮譽稱號,榮立個人一等功;三排四十三人,除留守一人外,其餘四十二人個個立功。 「真的?」簡雨蟬在電話那頭開心地大叫。然後咯咯地笑,笑聲直往烏力天揚心底裡鑽。鑽得烏力天揚癢酥酥的,「你太棒了天揚!我為你感到驕傲!親你三百下!」 立功名單宣佈之後,緊張了好些天的尤克勤松了一口氣,把烏力天揚找去談了一次話,通知他,準備參加軍區組織的巡迴演講團,去各地演講。尤克勤特地敲了敲烏力天揚的邊鼓,要他別驕傲,革命路上繼續前進,當然也順便給了一勺糖,透露了送他去軍校讀書的計劃。營裡已經討論過軍校生名單,你在名單上,但還沒有最後定,你給我警惕再警惕,別再幹出翻牆抄棍子的荒唐事,小心我饒不了你。 段人貴沒有功,這件事大家有心理準備。段人貴人已被轉到保衛部門,傷沒全好,帶傷審查。 魯紅軍家接到部隊通知,知道魯紅軍負了傷。立了大功。武昌區委敲鑼打鼓往魯家送喜報,慰問活動搞了半個月沒結束。 羅曲直家也接到部隊的通知,知道羅曲直失蹤了。羅罡往廣兩打了好幾個電話,問有沒有可能搞錯,羅曲直不是失蹤,也不是被俘,而是犧牲了,要是那樣,羅曲直就是烈士,評不評功沒什麼,至少不是被俘,也沒有投敵的嫌疑,那樣的話,部隊應該給個合理的說法。不要讓烈士含冤九泉,也不要讓烈士的親人背上沉重的政治包袱。 簡雨蟬聽說了魯紅軍的事,請了假,搭乘一輛軍車大老遠從縣裡趕來。到魯紅軍的病房,往烏力天揚身邊一坐,說魯紅軍,你沒事兒,政委說你的情況是最好的,再過幾天就給你康復治療,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滿地跑了。還和魯紅軍開玩笑,警告魯紅軍別隨便讓姑娘看他的斷腿,姑娘們脆弱得很,最受不了這個,一看非愛上他不可。 簡雨蟬下午要趕回野戰總醫院。烏力天揚要守魯紅軍,說我不送你。簡雨蟬說,送什麼。我又不是不認路。想起什麼又咯咯地笑,笑完親熱地把烏力天揚拉到跟前,踮了腳尖扒在烏力天揚的肩頭說,不是我賴帳啊,當著人的面,親不成,留著秋後一塊兒算帳。烏力天揚心裡癢癢的,說好了不送,還是送到醫院門口,看進進出出的人都把月光投向簡雨蟬,那份兒得意,想收斂都收斂不住。 「少給我來這一套。什麼功不功的,我就不是為這個上去的。」魯紅軍冷冷地瞟了一眼送走簡雨蟬回到病房的烏力天揚,冷冷地說。 「你說過你想當天使。」烏力天揚乾巴巴地說。 「像現在這樣,半個天使?」魯紅軍惡毒得很。 「我不會不管你。我會和你在一起。」烏力天揚賭咒發誓。 「你算個屁。」魯紅軍一點兒面子也不給烏力天揚,「你功拿了,戰鬥英雄當上了,馬上要到處去賣嘴皮子,嘀嘀嗒,嘀嘀嗒,賣完嘴皮子回來繼續往上爬,我呢?我怎麼爬?沒有腿,怎麼爬?」 「你要正視現實,這樣沒用。」烏力天揚苦苦地勸。 「正視什麼?我操你媽正視什麼?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乾脆點兒,給我補兩槍,把我眼睛崩瞎,我就沒什麼可正視的了!」魯紅軍惡劣得就像一隻一千年沒洗過的夜壺。 「那你要怎麼樣?雷已經踩上了,腿已經鋸掉了,我又不能讓你回到踩雷前,讓你不踩雷不鋸腿!」為了那枚該死的踏發雷,烏力天揚總覺得自己在魯紅軍面前抬不起頭。他甚至想過。要是他和魯紅軍面前放著那顆雷,不能選擇。必須去踩它,他會不會搶在魯紅軍前面去踩那顆雷?回答是,他會,他會搶著去踩那顆雷。現在烏力天揚火了,他伺候魯紅軍已經伺候夠了。不想再伺候了。 魯紅軍呆呆地看著烏力天揚。病房裡安靜極了,能聽見隔壁病房裡的呻吟聲。另一頭的病房,是幾個傷員輕輕的歌聲:「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你根本就……不能理解……我……我沒有睾丸了……我不能生孩子了……我連女朋發都談不成……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淚水順著魯紅軍的臉頰流淌下來。他兩隻手神經質地抓著床頭的吊環,肩膀抽搐著,像一張不知所措的驢皮,風一吹就能散掉。他慢慢地從烏力天揚臉上收回視線,慢慢地鬆開手,慢慢地躺到床上去,企圖把身子縮成一團。因為沒有了腿,他做不到這一點,他只能把臉別到一旁,放聲大哭起來。 這才是那個問題,他和他要面對的問題。不是腿,是睾丸,那對外表驕傲、內裡孤獨、一直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執著地憧憬著的睾丸,它們不在了。它們不是一般的睾丸,不是簡單的睾丸,它們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男人的未來,現在,它們不在了,永遠地消失了。 4 部隊專門在醫院召開隆重的授功大會,為不能離開病床的立功者戴上功勳章。 魯紅軍坐在床上,換上了嶄新的軍裝。團首長把光閃閃的一等功勳章戴在他胸前,軍報記者搶上前去拍照,閃光燈哢嚓一下,熱烈的掌聲在病房裡響起。握手。敬禮。鮮花入懷。首長鼓勵。你是祖國的英雄,好好養傷,早日回到部隊。讓英雄講幾句。謝謝首長,謝謝犧牲的戰友,謝謝祖國,謝謝祖國人民。 醫院請來假肢廠師傅,給截肢傷員們量尺寸。假肢廠師傅激動地表示,一定以解放軍英雄為榜樣,用最強的責任心、最優良的材料、最好的技術為英雄們做出義肢。 魯紅軍的照片和事蹟上了《解放軍報》,二版頭條,整整半版。在報道魯紅軍事蹟的時候,軍報記者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段,沒有寫魯紅軍是在回國途中踩響的地雷,而是寫他在攻打某高地的時候為保護戰友勇敢地踩響了地雷,那篇報道的題目叫做《為了祖國,勇士撲向地雷》。 魯紅軍的父親見到魯紅軍時完全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小學生,不斷地向魯紅軍檢討,承認自己過去對兒子的悲觀失望是毫無道理的,歷史證明他錯了。魯媽媽收集了好幾份《解放軍報》。每天讀一遍,每讀一遍就哭一次。魯爸爸說你哭什麼?你要驕傲,為你兒子驕傲!魯紅軍病房裡的鮮花越來越多,來探望的領導和各界群眾代表越來越多,這讓哭過以後的魯媽媽真的很驕傲。 烏力天揚始終在回避該死的睾丸問題。他心煩意亂,但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只要一有機會,他就去醫院,床架吱呀地一屁股坐下,參觀魯紅軍生出新鮮肉芽兒的斷茬處。 烏力天揚還搶著看全國人民給戰鬥英雄魯紅軍寫來的信。自從魯紅軍的事蹟上報紙以後,護士每天都會送來大量的信。他們的信寫得全都讓人感動不已。魯紅軍靠在床頭,頭頂罩著光環。眼裡閃爍著淚光,他每天都要護士為自己讀全國人民的來信。有的信,那些充滿了敬仰的信,他給它們編了號,要護士反復讀。如果烏力天揚在,他就要護士把讀信的任務交給烏力天揚,讓烏力天揚讀,讓護士坐在一旁聽。 烏力天揚大聲地念那些信,像念詩歌,一邊念一邊搖頭晃腦,歎氣,在病房裡走來走去,羡慕得一塌糊塗,然後喘著氣把信放下,用卑鄙而誇張的口氣大聲說,你媽的比中央領導都閃亮!一直到烏力天揚念得啞了嗓子,再也念不動,魯紅軍才會很受用地長長地歎出一口氣,示意烏力天揚停下。然後,他像一隻急於回到巢穴裡的刺蝟,磨著屁股,動作熟練地縮進被單裡,把自己蒙好,不耐煩地對烏力天揚說。你走吧,該幹嘛幹嘛去,我要睡覺。 5 演講團的日程安排得很滿,一個城市演講幾場,馬不停蹄,再去另一個城市,有時候連吃飯的時間都得擠,還有的城市沒安排上。那些城市就派人沿路堵截,苦苦哀求,演講團的領導出來打圓場,解釋英雄們太累了,得讓他們休息,硬給堵了回去。 三個多月後,演講團結束了在全國各地的巡迴演講。 烏力天揚一回到連裡就被告之,魯紅軍半夜從床上爬起來,挪到輪椅上,把輪椅搖到走廊裡,去摸電閘。魯紅軍沒有死成,220伏的電把他從輪椅上打到地下。 部隊接到命令,要離開廣西,返回原來的駐防地。遊戲結束了,如果參加遊戲的人不準備接著玩下去,就得打掃場地,退場,去琢磨新的遊戲。戰爭當然沒有結束,也不會結束,就跟生命會世世代代繁衍下去一樣,戰爭也有生命,也會繁衍下去,戰爭的參與者也應該繁衍下去,比如輪戰,比如在戰爭中學會打仗,比如在戰爭結束後學會如何把自己往牆上糊。烏力天揚沒有更多的時間和魯紅軍耗下去,他必須結束掉魯紅軍的怯弱。 「你他媽真有本事!摸電門?那樣死起來很難看你知不知道?齜牙咧嘴的。舌頭吊出來,屎糊一褲子,比騸豬難看多了!你有這個本事。幹嘛不撞牆?紅血白腦漿,樣子更好看,你撞牆去呀!」 「你當我不敢?要能站起來,我就撞!」 「要什麼站起來?就你這個樣子,你能站起來嗎?有資格站起來嗎?站不起來沒關係,你往地上撞,你拿地當牆,撞吧,撞呀?怎麼不撞?懦夫!你他媽懦夫!」 「隨你怎麼說。說完沒?說完滾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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