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魯紅軍明白過來,烏力天揚是嫌他身上的味兒,這麼一明白人就往下癱,埋怨烏力天揚話不說清楚,「炸就炸了,要不就直接死,別弄得人沒炸死。先給嚇死。」

  不光臭,還累。幾天幾夜撈不上覺睡。打完就走,打完就走,好像人活著就只為了打和走。這樣也有一個好處,就是人不清醒。人不能清醒,一清醒就覺得神經繃得錚錚響,要斷掉,沒勁兒,吞槍的念頭都有。晚上如果不打仗。不推進,可以睡上一覺,那就是過節。這裡的山大多奇詭。要是在山上宿營,得一個人找一棵樹騎著睡,免得滾下山去。鼾聲,夢裡的喊叫聲,劈啪打臉上的蚊蟲聲。娘呀媽的響成一片。後來就有命令,睡覺時嘴裡銜一枚子彈,不讓出聲;要是嗓子眼粗的,怕子彈吞下去,咬急救包也行。

  烏力天揚的事多,要檢查無線電,與側翼聯繫,補充彈藥找水源,查看傷亡情況和防禦火力配備,還得調動士兵的士氣,說祖國在背後看著我們什麼的。就算排裡的事忙完了,他也基本上撈不著覺睡,因為榴彈炮和迫擊炮的爆炸聲不絕於耳,讓人緊張,還因為他在擔心。他知道烏力天赫也在這裡,在北方的山區裡,說不定離他很近,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啃壓縮餅乾。奇怪得很。兄弟倆分開了十幾年,烏力天揚卻一直相信,總有一天他倆會見面。十幾年後,他倆果然見面了,雖說只是匆匆見了一面,可他對烏力天赫積蓄了十幾年的怨恨。一下子就沒了影兒。烏力天揚騎在樹上,懷裡抱著槍,困得想嘔吐,卻在為小時候老是壓抑他、狠狠敲他栗暴的四哥擔心。他想這是什麼樣的命運啊,他們兄弟倆怎麼會在同一場戰爭中相遇?他們能在這場戰爭中活下來,並且戰後再度見面嗎?

  10

  友鄰的兩個營沒有拿下米字山的主峰陣地。敵軍精心設計的防禦網十分奏效,交叉工事、梯形拱衛、扇面支撐,每一個重要的據點附近都有八五加農炮群和八二迫擊炮群支持。友鄰兩個營組織了好幾次衝鋒,每一次都被炮火覆蓋回攻擊出發地。戰鬥打得很苦,傷亡很大,主峰始終在敵軍手裡。

  四營上去了。段人貴可笑的手槍換了一支56式衝鋒槍,把卜文章推到身後,說連長是我還是你,你爭個什麼勁兒!尤克勤下到十二連,告訴段人貴,二營和三營消耗不小,是真碰上硬石頭了。這一仗會很慘,叮囑他要有心理準備。段人貴像發情的牛似的。把衝鋒槍拍得啪啪響,說我一個共產黨員,党培養多少年。就是當烈士,也得把山頭拿下來!

  炮擊打了一次。又打了一次。兩次炮擊之後,輪到十二連上。十二連是強攻,不講道理地愣頭愣腦往上沖。前面用火箭筒掃雷開路,來不及架火箭筒的地方用手榴彈砸,用刀砍,用身體滾。敵軍不光在陣地前埋設了雷,還埋設了塗上毒藥的竹簽陣和鐵釘板,撞著誰都得往下倒。倒下的就倒下了,沒倒下的繼續往前沖。倒下的士兵太多。後面的工兵連跟進排雷,從進攻路線上排出好幾百顆。有的雷是引信響了炸藥沒炸,那一帶全是雷場,光是讓十二連衝鋒士兵踩歪了和腳帶出來沒響的就有好幾十顆。可當時誰也顧不上這些。

  段人貴頭一個躍出待命陣地,向山頭運動。烏力天揚擔心他太情緒化。緊緊跟在他後面——連長要中了彈,十二連就沒法兒再往下打了。可段人貴就是要迎著子彈上,連低姿都不用,橫著身子往前沖,還嫌烏力天揚礙事。烏力天揚聽見一顆炮彈拉著尖嘯飛來,不是過路彈。一個躍身把段人貴撲倒在地。炮彈在他們身邊爆炸,兩個人的鋼盔被石塊打著錚錚作響。段人貴卻一點兒也不感激烏力天揚,爬起來就罵烏力天揚馬屁拍得不是時候。烏力天揚冷笑,要肖新風保護連長,自己撤到一旁,去帶火力組,專用火箭筒打火力點。

  開頭推進得很快。團炮兵的榴彈炮把山頭打得濃煙一片,石塊橫飛,敵軍被壓制在工事裡,無法反擊。三排很快打掉了幾組連環地堡,逼近山頭的中心堡壘。炮擊剛停止,尤克勤就帶著十連和十一連上來了。尤克勤在步話機裡朝段人貴喊,沿著交通壕往上打,壓死他,別讓他出來!魯紅軍掙紫了臉,大聲喊,九班的,為麻浩報仇。為李要武王好學報仇,殺死那些龜孫子!魯紅軍呼喊著撲進交通壕裡,九班的兵也跟著撲進去,再進去的是七班和八班。各班沿著四通八達的交通壕分開,以戰鬥小組為單位,各自為戰。

  烏力天揚滾進塹壕,砸在一名正在換彈匣的敵軍少尉身上。敵軍少尉往前踉蹌了一下,回身順過手中的AK-47突擊步槍。烏力天揚摔在塹壕底下,少尉的槍口正指著他的腦袋。烏力天揚情急中一抬腳,架住槍口,同時扣動了扳機。少尉的槍口吐出火舌,一串子彈飛向天空,而他的胸膛上濺出幾朵血花,人往後一沖,坐倒在塹壕裡,手中的突擊步槍飛到一邊。

  烏力天揚喘了幾口氣,抹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要跟在他身後跳進交通壕的湯姜和韋步登替自己看好後背,然後從地上撐起來,朝那個少尉爬過去,也不管髒不髒,丟掉頭上的鋼盔。把對方的通帽摘下來,扣在自己頭上,再把對方被打爛的上衣剝下來,套在自己身上,自己的領章掖進去。這樣穿戴好,又把對方的子彈袋摘下來,紮在腰間,對方丟掉的AK-47突擊步槍撿起來,換掉自己的半自動步槍。湯姜和韋步登不明白烏力天揚在幹什麼,呆呆地看著變成對方少尉的烏力天揚。烏力天揚說別看了,你們倆跟上我,別跟太近,別跟成一條線,儘量貼著塹壕壁走。

  塹壕像亂糟糟的章魚爪,到處都是人撞人的戰鬥,到處都響著短促的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敵人看見突然從交通壕一頭出現的烏力天揚,都愣住了,就在他們發愣的刹那,烏力天揚懷裡的AK-47響了,把對方打得往塹壕壁上貼。烏力天揚打得很節制,控制鈕撥到自動擋上。全憑手指肚的感覺,能單發就單發,能點射就點射,只是遇到幾個敵兵在一起的時候,他才壓死了扳機不鬆開。

  十二連的兵看見烏力天揚也發愣,有兩次沒認出來,差點兒沖烏力天揚摟火,被緊跟著烏力天揚的湯姜和韋步登尖著嗓音喊住,說別別,是排長!

  烏力天揚一路打得很有效果。迎面撞上誰,他的通帽和胸前軍裝爛漫如大麗花的新鮮血跡都會讓對方有一瞬間的判斷失誤,就是這一瞬間,烏力天揚的槍就響了,對方一瞬間的失誤,便鐵定鑄成了終身的失誤。這樣一路打下去,打出了好幾條交通壕,又炸掉了幾個暗堡和機槍射擊平臺,湯姜和韋步登基本上沒有開火,負責給烏力天揚遞彈匣、擰手榴彈蓋子。在通過一個機槍射擊平臺時,湯薑眼饞嶄新的機槍,要抱一架走。烏力天揚沒讓,只讓湯姜和韋步登搜集制式子彈和手榴彈,別的一律不要。

  他們在兩條交通壕接口的地方遇到了魯紅軍小組。魯紅軍一眼就認出了烏力天揚。在那樣緊張的槍林彈雨中,魯紅軍也沒能忍住,撲哧一聲樂了,樂過以後也要去找敵軍的屍體,從屍體上往下扒衣裳換。烏力天揚阻止住魯紅軍,說一個是冷不防,多了就亂套,非鬧出事兒不可,你們跟著我就行。魯紅軍想,都打成這樣兒了,還不算亂套呀,這事兒還鬧得小呀?但烏力天揚說得有道理,魯紅軍就不再扒屍體,帶著自己的小組跟上了烏力天揚。

  快到山頭時,烏力天揚被守在山頭上的敵軍識破,好幾發火箭彈朝他打來。韋步登和魯紅軍小組一個叫彭文學的兵負了傷,一個腦袋被彈片崩開一塊,一個脖頸上中了彈片,幸虧幾個人在曲裡拐彎的交通壕裡,彈片飛不出幾米,多數被壕壁擋下。

  烏力天揚用AK-47打了一梭子,沒能壓制住對方,對方還在往這邊打火箭筒,彈片撞不著,震得人屎都快拉進褲襠裡。魯紅軍拖過一架四○火箭筒,像狗一樣順著交通壕往前爬,把一具敵軍的屍體推到壕壁上,火箭筒架在屍體上,向上面打了一發,沒打中。烏力天揚緊張地喘著氣,一邊低下腦袋換彈匣,一邊吩咐湯薑和另一個兵給韋步登和彭文學包紮一下,叫衛生員上來領人。等換好彈匣回過頭看,那邊魯紅軍已經發了瘋,嫌在交通壕裡打不准,人翻上交通壕,火箭筒扛在肩上,站在那兒向山頭的火力點瞄準。

  下來!你媽的下來!烏力天揚腦袋都大了,一邊拎著槍向那頭跑,一邊喊。魯紅軍的耳朵被炮震聾了,聽不見,要麼乾脆不想聽見。他扣動扳機,打出一發火箭彈,同時被對方的一發火箭彈掀下了交通壕。氣浪將烏力天揚掀倒在交通壕裡,泥土和嗆人的火藥味兒颱風似的卷過來,他有一刻失去了知覺。等醒過來,烏力天揚用力從泥裡掙出,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手腳並用地朝魯紅軍爬去。爬近了,看見魯紅軍蜷在那兒,身上亂七八糟,一動也不動。烏力天揚心往下一沉,想完了,人往魯紅軍身上一撲,到處翻魯紅軍身上的傷,翻出一手的血,卻怎麼也找不到傷口,不知道哪一處才是真傷。

  烏力天揚眼淚出來了,整個兒人往泥裡坍塌。他喊魯紅軍,撥拉魯紅軍的眼皮,抽魯紅軍的臉。他說魯紅軍你媽的別死!不許死!不許當死屍!他想不就是這個嗎?不就是把別人打沒了,再把自己打沒了。打得這個世界上誰也不認識誰,都雞巴是瘋子和死屍嗎?

  「幹嘛你?」魯紅軍動彈了一下,一骨碌坐起來,吐出嘴裡的血泥,扶著暈乎乎的腦袋。拿血手從嘴裡往外摳泥,不高興地埋怨愣在那裡的烏力天揚,「錢我留在留守處了,手錶也打壞了,沒什麼東西讓你發財。發財你也等我死硬了再發呀,我屍骨未寒呢,你就掏我腰包。」

  烏力天揚愣了一下,又在魯紅軍身上找了一圈,除了一些砸傷淌血處外,沒有什麼大傷。烏力天揚一下子鬆弛下來,一屁股坐下去,情緒控制不住,想放聲大哭,又想大笑。

  「我操你媽魯紅軍!」烏力天揚坐了一會兒,翻身起來,不理魯紅軍,提著槍彎下腰往前走,趁機抹了一把淚,「下次再給我弄這個,我饒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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