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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11

  打到T城時,終於和對方正規軍接觸上了。

  對方正規軍清一色哢嘰布軍裝,鋼盔上套著網套,網套上插著七顏八色的草,看起來像一叢叢老樹蔸子。可一旦打起來,他們就不像樹蔸子了,而像石頭,砸碎了,砸成粉,用水一和,還是石頭。衝鋒是在戰爭中彼此互相展開的。中國軍隊沖上去,對方軍隊再沖下來,反反復複,直到其中一方的人打光為止。戰鬥雙方都在用拼命衝鋒來掩蓋內心的恐懼和仇恨,每一個衝鋒和反衝鋒的身體裡都散發出對其他身體強烈的仇恨之火。它們戰勝了膽怯,變成各種急匆匆威力無窮的殺傷性武器,在消滅對方的同時,讓自己保持心理平衡,這不禁讓人懷疑,人的內心深處到底埋藏著多少割捨不去的殺人欲望。

  雙方都有堅固的防禦措施,雙方都拿冷炮和狙擊手說話。打Q山東北角的一個高地,打了三天,陣地上的屍體開始腐爛。對方的士兵夜裡把屍體拖到中國人的陣地前,丟在那兒,腐爛的屍體臭氣熏天。派人去拖,對方的狙擊手就開槍,打倒好幾個中國士兵。只好讓屍體在那兒爛著,防毒面具不夠,用塑料袋罩著鼻子嘴,多少能遮住一些屍體的臭味兒。

  中國軍隊打得很苦,死傷無數。一開始,兵一死幹部就哭,後來兵不斷往下倒,幹部也倒了不少,這樣倒來倒去,倒麻木了,不流淚了,也沒有淚可流了。都想打攻堅,都想往上沖,都激動地想著自己躺在烈士花名冊上的樣子,不讓躺都不行。你們去哪兒?在路邊休息的部隊問。去死!匆匆往前趕的部隊答。

  卜文章打T城時負了傷,身上中了好幾彈,血人兒似的。卜文章把烏力天揚叫去,氣息奄奄地對烏力天揚說,三排長,現在是講大利益的時候,你得幫助連長,千萬不要為個人恩怨影響祖國的榮譽。

  卜文章這樣說,是心裡放不下。十二連的情緒不穩定,戰鬥減員嚴重,還失蹤了三個士兵。是派出去接應彈藥的,連部文書羅曲直帶隊,結果沒回來。派人去找,彈藥接回來,人沒有見著,也沒有發現屍體和戰鬥過的跡象。

  烏力天揚很憋悶,浮腫的臉很難看。三排死傷過半,能動不能動的,有氣沒有氣的,拖下去二十多個,連裡給補了一些,後來沒補的了,就給補軍工或民兵。烏力天揚想,我還要怎麼講大利益?影響了誰的榮譽?我連個人都沒有了,還有屁恩怨!但卜文章是真擔心烏力天揚和段人貴鬧起來,在擔架上欠起身子不放心地看著烏力天揚,眼裡淌著血光,死在前線的心都有,烏力天揚的心就往下軟,告訴自己當太監,壓抑到底。

  烏力天揚回到排裡,排裡的人東倒兩歪,坐在一堆彈藥箱上,蔫怏怏地分著最後幾塊壓縮餅乾,啃又苦又澀的芭蕉頭。烏力天揚自己當太監,不能讓下面的人當太監,提起精神慫恿郭城說點兒逗樂子的事兒,比如女朋友的事兒。

  郭城腳下踩著一顆手榴彈,輾過去,輾回來,沒精打采地不接話。肖新風看出烏力天揚的用意,也慫恿郭城說說他那些女朋友,隨便說一個,讓弟兄們開開心。郭城對女朋友這一套已經不感興趣了,陽痿了,溜旱冰似的,還輾著腳下的手榴彈。

  魯紅軍知道烏力天揚要幹什麼,從地上撐起來,坐直,端著架子宣佈,仗打完什麼事兒也不幹,專找女朋友,浪不浪,得大乳房,屁股也得大,那樣才能生出個頭兒大的孩子,別像小個子人,老出叛徒。

  烏力天揚乾澀地笑,笑得拉動了臉上彈片劃破的傷口,疼得他噝地抽了口涼氣。肖新風也笑,哧哧的,像蛇抽芯子。

  「笑什麼?我是真的。」魯紅軍無限憧憬,「最好走路外八字,就像奶牛。你們見過奶牛走路沒有?那才夠味兒!」

  「我喜歡說普通話的。長頭髮,細腰,最好是《朝霞》的讀者,會背高爾基的《海燕》。」湯薑往前湊,紅著臉說。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烏力天揚啞著嗓子背中學課文。

  「雷聲轟響。波浪在憤怒的飛沫中呼叫,跟狂風爭鳴。看吧,狂風緊緊抱起一層層巨浪,惡狠狠地把它們甩到懸崖上,把這些大塊的翡翠摔成塵霧和碎末。」湯薑興奮地接上。

  「——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烏力天揚讓肖新風佩服地一看,也興奮起來。高爾基該當指導員,當什麼破作家。

  「聽說沒有,我們有撫恤金。戰士五百,幹部五百五。」郭城突然插話。他還是不甘寂寞。「不過得打死。死了才能發這個財,不死的沒有。」

  「刷牙沒?」魯紅軍瞪郭城,「我們我們的,是你,不是我,我才不發那個財呢!我說,別老踩著那玩意兒滾來滾去的好不好?都坐在這兒呢!」

  「不一樣。」司馬宗悠悠地說,「我要死了,我家欠的債能還上一多半兒。」

  聽了司馬宗的話,大家都閉了嘴。三排城市兵少,農村兵多,困難家庭不是一個兩個,出發前領薪水,大家都忙著還帳,怕到時候回不去,英雄當得窩囊,還怕欠著債讓鬼拖腿,那樣更窩囊,就這樣,還有一半人欠著債,還不清。

  烏力天揚想,我們家上來兩個呢,天赫五百五,我五百五。加起來一千還饒出一百,賣命能賣到這個價兒,沒想到。他這麼想,又覺得有什麼不對,後來恍悟到,他是想「我們家」了。

  12

  烏力天揚的屁股被火箭筒尾翼劃了一下,鐵絲網剮破了大腿,頭上被石子打出了好幾個口子,腫得眼睛都睜不開。頭上的口子好辦,屁股上的傷口難辦。連著下了好幾天雨,在泥水裡浸泡著,傷口生了癰,動一下就往褲腿裡流膿水。烏力天揚讓何未名給自己處理過,不管用,叫了魯紅軍來,匕首燒紅,褲子脫掉,把壞癰部分割下來。傷口燙封了口,再包紮上,這回好多了。

  只有魯紅軍沒事兒。魯紅軍的狀態極佳,不斷充實彈藥,換武器的頻率比所有人都快。烏力天揚覺得魯紅軍就像一個得了機會的劊子手。有幾次他看出,魯紅軍控制不住自己,手在發抖,像賓努親王。九班的兵在魯紅軍的帶領下亂開槍,只要看見對方的人就扣動扳機,連豬和牛都殺。他們被戰爭弄得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他們心裡充滿了仇恨。只是仗打到這個份兒上,已經說不清那是什麼樣的仇恨,也不在乎要說清什麼了。

  烏力天揚一直沒有阻止魯紅軍的行為。根本就沒法兒阻止。對方的人像變色龍似的,換衣裳的速度非常快,你根本沒法兒判斷清一色高顴骨、小眼睛、塌鼻樑、黃褐色皮膚的男人是上士還是上尉,你也不知道那些身穿黑衣黑褲的消瘦女人是民兵還是軍隊中職責曖昧的女兵。但烏力天揚在發現魯紅軍槍殺俘虜的時候還是火了。如果你再朝俘虜開槍,我就朝你開槍。我會把你打到樹上掛起來,讓你的腸子給猴子蕩秋千,明白了?烏力天揚惡狠狠地對魯紅軍說。

  魯紅軍根本不聽烏力天揚的。對烏力天揚的警告置若罔聞。打下410高地後,他又那樣幹。把槍口頂在一個破口大駡的敵軍機槍手的腦袋上,面無表情地扣動了扳機。肖新風收拾不住魯紅軍,把這事兒了告訴正在幫何未名補充急救包的烏力天揚。烏力天揚憋悶著,一句話不說。魯紅軍過來的時候,故意把槍扛在肩頭上,大搖大擺地從烏力天揚面前走過,還有意識地踩了一腳烏力天揚放在腳邊的槍。烏力天揚陰沉著臉,什麼話也沒說。肖新風歎了一口氣,勸解說,那個機槍手打倒了好幾個十一連的兵,也難怪紅軍起火。

  那天撤下來休整,魯紅軍脖子上挎著槍,端著個罐頭盒到處走,邊吃邊找人說話。走過烏力天揚身邊時,烏力天揚突然出手,處心積慮地在魯紅軍的臉上打了一拳。魯紅軍哼了一聲,摔進路邊草叢中,過了一會兒,慢慢爬起來。沖腳下的罐頭盒吐了一口血水,橫了一眼烏力天揚,什麼話也沒說,提著槍走開了。

  不知為什麼,從自己的槍口發射出去的子彈越多,烏力天揚內心深處的柔情越多。他一直在替烏力天赫擔心。有好幾次,他想到母親薩努婭,大哥烏力天健,還有躺在陶瓷罐子裡的安禾。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想當天使,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在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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