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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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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深狹長的山谷,山石嶙峋,灌木叢生。乳白色的山嵐像是被一隻神秘的手牽引著,一會兒拉過來,一會兒推過去。腐葉和腐草不知是哪個年代積蓄下來的,深深地蓄了老厚一層。下面的已經化成了泥,一腳踩下去,就像踩在麵團上。咕唧咕唧冒出一股黑水。雨剛停。地上的坑窪裡,孑孓一群一群地扭動著身子,螞蟥挺著巨大的吸盤攀上落葉,飛快地向人爬來。

  部隊在米字山下的峽谷裡運動。峽谷是這個方向通往TL公路的唯一道路,敵方以雷代兵,在峽谷裡埋設下大量地雷。部隊無法快速通過。排雷隊已經幹了好幾個小時。排出了上百顆雷,但更多的雷還在腐葉下、草叢中、灌木裡隱藏著,它們大多是美國人留下的克萊莫爾雷,那是一種專門對付步兵的地雷。每顆雷能發射出數百個定向的軸承鋼珠,形成扇形殺傷面,它們一般是互相聯手,絆發雷掩護壓發雷,子雷掩護母雷,絆發線上常常又拉上了附絆線。如網般牽向四面八方,冷靜地等待著獵物到來,這種合成雷群很難排除。

  前指把時間摳得很緊。師長已經在報話機裡罵了娘。說一分鐘不等,時候一到部隊就正步通過峽谷。排雷隊急了。同時上去幾個組,因為不顧一切,有些手忙腳亂,免不了碰響一些雷。地雷的爆炸聲一會兒一下,一會兒一下,響得後面等待通過的人一驚又一驚。後來雷聲響得就頻繁了,不是一下一下地響。是一串一串地響。從前面傳來消息。說排雷隊豁出去了,一個排長手中的排雷器炸飛了。把半截手柄丟到一旁,帶著幾個兵躺在地上往前滾,排長炸得動彈不了副排長上,副排長炸得動彈不了班長上。

  部隊通過峽谷的時候,烏力天揚看見了那個排長。準確地說,不是排長,是排長的遺骸,一截一塊的,被救護隊的民兵四處撿來放在擔架上。擔架血糊拉的,像盛放著剛剁開的牛肉。一旁好幾個抬著滾雷兵的擔架和烏力天揚擦肩而過,有兩個滾雷兵沒咽氣,痛苦的呻吟聲讓人揪心。魯紅軍追上來,告訴烏力天揚,那個排長姓車。坦克車的車,他的兩條腿被雷炸斷,還往前滾,小腹炸開,腸子肚子流出來,還往前滾,一直滾到咽氣,大約滾響了上十顆雷。魯紅軍喉嚨裡哽咽了一聲。烏力天揚煞白著臉,虎口卡緊槍帶,不回頭看魯紅軍,大步往前走。

  米字山頭上靜悄悄的。不像有人的樣子,但那裡有敵人的一個加強營,憑著交錯相連的交通壕、貓耳洞、暗堡和射擊掩體,構成了一張嚴密的防禦網。命令上是友鄰的兩個營從正側兩個方向打主攻,四營助攻;十連為四營前衛連,十二連打增援;三排是十二連的一梯隊,跟在十連的後面。

  主攻營打響之後,段人貴要召開支委會,趁這個機會給烏力天揚上上螺絲。卜文章知道段人貴盯上了烏力天揚,要他在各排排長面前丟臉,不好明說,只說前面已經打上了,讓各排休息一下。我找三排長個別談一下,別的同志就不要牽扯進來了。

  「說那麼多有什麼用?」傈僳族新兵湯姜和壯族新兵韋步登做了烏力天揚的新組員,烏力天揚幫湯薑修理K式半自動步槍上的閉鎖件,示意湯姜去找魯紅軍要點兒槍油,隨手在草葉上擦拭著油手,心灰意懶地對卜文章說,「連裡要是不放心,可以撤我的一梯隊,讓別人幹好了。」

  「不要帶情緒。就事論事。」

  「我有什麼情緒?我都讓他拿死了,能有什麼情緒?」

  「你這還是情緒。這樣不好。」

  「指導員,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蒜?這些年,他哪一回看我順過眼?他明擺著是要掐死我。他一直把我往前面推,不是嫌我傷亡多了,是嫌我沒傷亡到自己頭上!」

  「烏力天揚!」卜文章大聲說。他想說,烏力天揚,這種沒有原則的話你也敢說!可他後半截話沒有說出來,要是他說出來,那就真是裝蒜了,「我已經給你請功了。」沉默了一會兒,卜文章說。

  「我不要什麼功。有屁用。」烏力天揚悶悶地說,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你把功給麻浩和王好學,他們該得。」

  魯紅軍說了好幾次,只要打響,就打段人貴的黑槍,可真的打響,魯紅軍反而不說這話了。十二連幾仗打下來,傷了十九個,犧牲了四個,其中六個傷在魯紅軍的九班。犧牲的四個三個在九班,魯紅軍那麼心硬的人也流淚了,還不讓別人看見他流淚。做出一副兇狠狠的樣子,破口大駡,操死他小鬼子!我饒不了他!九班一直擔任排前衛,傷亡重正常,但看著自己的兄弟一個個往下倒,死了的面目全非,傷了的痛苦不堪,所有人的心都硬了又軟了——硬了的是對敵人,軟了的是對自己人。這個自己人,包括階級敵人段人貴。

  對方的士兵打得兇狠而頑強,他們剃光了頭髮,只在頭頂上留下一綹,好像那是他們期待中的莊稼,他們有信心讓它長得很結實很飽滿似的。他們以這樣的信心和中國軍隊對抗,這個信心以寧死不屈做著支撐,根本不像戰前上面說的那樣不堪一擊。打一個小小的公安屯,三四十個人的排建制,得用火炮轟上好一陣子,還得上去幾倍十幾倍的人。部隊衝鋒時,先還喊,「舉起手來,繳槍不殺!」喊得很有氣勢,跟電影裡演的一樣。後來不再喊了,知道喊也是白喊,費嗓子,對方沒有可能「繳槍不殺」,對方還指望著這邊「繳槍不殺」呢。

  前往T城的路上,烏力天揚遭遇到一場伏擊——對方的士兵把自己吊在樹上,由一個活套套著,在樹林間蕩來蕩去,在空中開槍射擊。他們像靈敏的猴子,憤怒的猴子。他們懷裡的SKS卡賓槍和戴格蒂亞列夫自動步槍吐出的是死神之火。真是難以對付。他們那種大家都別想好、大家都別想活的頑強念頭,更是難以對付。

  地形複雜也是打得不順的原因之一。T城下來那次打穿插,烏力天揚迷了路,破指北針根本派不上用場,耽擱了好長時間,就是走不出山谷。烏力天揚通過步話機和段人貴聯繫,說找不著方向了。段人貴罵烏力天揚吃乾飯的。怎麼那麼蠢,炮在哪兒響就往哪兒撲,這都不會?烏力天揚說,到處都在響炮,我往哪兒撲?後來還是烏力天揚冷靜下來,派三個組出去找公路和鐵路,找到了公路和鐵路也就找到了目標。

  敵軍的武器非常雜,很難做出防禦判斷。他們甚至把原本用做坦克並列機槍的M2HB勃朗寧重型機槍拆卸下來,架在陣地上。那種機槍發射出的子彈能把坦克鋼板打穿,用它打人,能把人打成碎片。還有一種鋼珠手雷,是他們抗擊美國人時期中國特地為他們製造的,彈殼裡裝有兩百顆小鋼珠,它不同於一般的手雷落地爆炸,而是落地後跳起約一米在空中爆炸,躲都沒法兒躲,殺傷面更大。

  副連長掛了彩,眼睛被彈片崩瞎一隻,胳膊也斷了,被送下去。卜文章提議讓烏力天揚代理副連長,段人貴不同意,要一排長代理,卜文章又不同意,說三排長一直在前面。正好是副連長的位置。兩個人頂上了牛,一時沒結果。

  烏力天揚的脾氣越來越壞,沒法兒控制住。有一次魯紅軍派兩個兵去找水,烏力天揚拿著淨化水的藥片等在那兒,兵沒有回來,只聽見到處都是嘰嘰咕咕的槍聲,像山雞發情。烏力天揚急了,用衝鋒槍指著魯紅軍罵,你媽個頭,給我把兵找回來!魯紅軍走了以後,烏力天揚不放心,也跟著去。空氣中浮著厚厚的塵土,把陽光遮住,他們就在這樣的塵土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快到河邊時,看見兩個兵各提著兩隻五加侖的塑料桶往回走。兵看見排領導來接自己,咧開嘴笑,說排長注意腳下,別絆著。烏力天揚往腳下一看,看見岸邊的高草中躺著一些屍體,裡面有兩個中國兵,有一個兵嘴上掛著半邊肺,那是他自己的肺,好像他在吃自己的肺。烏力天揚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那是炸彈震的,它們把兵的五臟六腑都震出來了。

  九班有一次居然集體失蹤。是在T城外圍打一個模範村,戰鬥結束後,九班只剩下湯薑,其他人都沒了影兒。烏力天揚問湯薑,其他人在哪兒。湯薑困惑地搖搖頭,沒人要的鴨子似的。烏力天揚派人到附近找,屍體中沒有九班的人。段人貴一聽說九班集體失蹤,話都結巴了,指著烏力天揚的鼻子罵,我操你媽,你怎麼帶的兵!卜文章冷靜,下令派人出去尋找,其他人把大米和發電機背走,地堡炸掉,屯兵洞點著,撤。

  魯紅軍沒走遠,帶著九班攆十幾個逃跑的敵軍,攆得收不住腳,攆上去把敵軍幹掉,捎帶著還捉了兩個俘虜回來,其中有一個少校軍官。這一仗打得順,魯紅軍高興,一路上向烏力天揚吹牛,踢少校軍官的屁股,還為對方語言中「狗日的」這話怎麼說和郭城爭。

  走在前面的烏力天揚驚兔子似的四處看,突然變了臉色,站下不動,抬手示意後面的人往後退。魯紅軍知道烏力天揚踩上了地雷,下令其他人看著腳下,別碰響了連環雷,都退開趴在地上。烏力天揚等人退開,把槍掛在胸前,慢慢蹲下,小心翼翼撥開左腳下的虛土。他的左腳下,露出一顆塑料殼的跳發雷。烏力天揚屏住呼吸。試探著一點一點擰下雷蓋,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截五號鐵絲,插進保險銷上的小孔裡,拔出引信,旋下起爆管。

  「幸虧你沒和我們爭『狗日的』怎麼說,要不非分心不可。」魯紅軍沖上來,愣愣地說。

  「離我遠點兒。」烏力天揚把地雷起出來,丟到一旁。

  魯紅軍身子僵在那兒,朝烏力天揚的另一隻腳下看,臉色煞白。

  「你身上臭。」烏力天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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