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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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雨槐少見的激動,臉兒蒼白得像一張暗處的紙。方紅藤愣住了。女兒不是沒想過這個,不是沒清算過這個,她想過,清算過,知道簡家是烏力家的禍根,簡家害苦了烏力家,該烏力家的債八輩子還不完,她心裡清清楚楚,就是沒有說出來。現在她說出來了,她還是簡家人,還是背著簡家人的黑鍋,她是一個怎樣把苦澀都深深埋在心裡的女兒呀! 簡雨槐不出聲,人坐在那裡,呆呆地看著窗戶外面,一會兒動了一下。方紅藤以為她要說話,沒有,人起來,去衛生間,打開水龍頭,洗手;先用肥皂洗,一遍又一遍,洗完用水清,一遍又一遍。方紅藤坐在裡屋,聽見女兒在衛生間裡魚兒劃水似的洗著手,沒完沒了,自己手上的皮膚隱隱作痛,一直疼進關節縫裡。 方紅藤豁出來,去找烏力圖古拉,說了簡雨槐的心思。 烏力圖古拉沉默了很長時間。烏力天赫的事是長在他心裡的一叢荊棘,這叢荊棘任何時候都在刺痛他。隨著時間推移,他漸漸老了,刺痛卻越來越深,而且無法排解。他不是一個能投降的,哪怕對兒子,哪怕對自己,不投降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承認自己錯了,打死也不承認。但對雨槐這樣的好孩子,這樣讓人疼到心裡去的孩子,他不會那麼做。 烏力圖古拉去衛生間洗了臉,穿上外套,扣好風紀扣,拍了拍外套上的褶子,走出家,走過營區的林蔭道,走進幹部宿舍區。從江邊過來的風攆上了他,吹動他花白的頭髮,那讓他像一根孤立無援的蘆葦,顯得很蒼老。 「孩子,本來我不該告訴你,可不告訴你,你就不在,就活不回來,所以,我得告訴你。」烏力圖古拉腰板筆直地坐在簡雨槐對面,目光裡透出無盡的疼愛,「天赫他,已經死了。他已經不在了。」 烏力圖古拉知道自己很殘酷。他事先就知道這個,並且做了準備。但他還是被那個纖弱的女孩子的失聲痛哭給嚇住了。烏力圖古拉坐在那裡沒有動,甚至沒有呼吸,就那麼坐著,聽那個女孩子把自己往死裡哭,並且等著她哭出絕境。方紅藤在外屋,把大門緊緊地掩上,把窗戶全都關起來,把簡先民、簡小川和簡明了推進另外一個屋,把門關上,然後,她自己倚在門上,捂住嘴,也哭了。 沒有人知道在此之前簡雨槐經歷了什麼。從奉節回到武漢後,她去勝利文工團找陳小春。陳小春轉給她幾封信,那裡面沒有烏力天赫的信。以後陳小春復員回上海,走之前來和簡雨槐告別,說槐姐我走了,你要保重啊。陳小春走了之後,簡雨槐每隔一段時間就跑一趟勝利文工團,看看有沒有烏力天赫的來信。沒有。烏力天赫沒有來信。一封也沒有。他就像失蹤了似的,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裡,再也沒有來過信。現在,烏力天赫沒有來信的原因得到了證實——他死了,再也不能給她寫信了。 簡雨槐整整哭了一個星期,從來沒有遲到過一次的她這次曠工了整整一星期,那一個星期,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天不出門,哭。 方紅藤這回鐵了心要往絕裡拯救女兒,抹一把淚對丈夫和兒子說,你們別管她,讓她哭,讓她哭夠,哭夠了,哭絕了。她才會有下輩子。 5 葛軍機和簡雨槐的婚事很快定下來。這回不用烏力圖古拉出面,薩努婭比烏力圖古拉還要積極,把事情攬過去,和方紅藤商量,兩家都是頭一個孩子成家,得好好辦一下。 商量來商量去,都覺得春節喜慶,是送舊迎新的好日子,適合辦喜事,挑了春節。 大年初一,葛軍機天不亮就到簡家來接簡雨槐。葛軍機進門的時候,簡雨槐已經收拾好了,紫面棉襖,月白色褂子,黑色長褲,一身素,只在辮子上紮了一根紅綢繩,人坐在床邊,呆呆地等人來領。 「爸,媽,小川,明瞭。」葛軍機和簡家人打招呼。 「哎,來啦?」簡先民點頭哈腰。 「外面冷,快進來,看凍著!」方紅藤歡天喜地。 「我可沒錢送禮啊。」簡小川冷冷地。 「軍機哥,有席吧?去哪兒吃?」簡明了覥著臉問。 「來了。不冷。不用客氣。我媽準備了飯,就在家裡吃,你們一塊兒去。」葛軍機一一回應。 一家人正站在客廳裡說著,簡雨槐在裡屋突然驚喜地叫了出來: 「呀,雪,下雪了!」 大家嚇一眺,回頭去看坐在裡屋床頭的簡雨槐,連葛軍機都嚇住了,沒見過簡雨槐用那麼大的聲音喊叫。簡雨槐跳下床,從屋裡沖出來,一把拽住葛軍機,轉來轉去看他頭上肩上落著的絨毛似的雪花。驚喜地說,是雪,是雪!然後就撇下葛軍機,拉開門沖到外面去。 雪。是雪。 1978年正月初一,武漢三鎮下了一場大雪。雪是從淩晨開始下的,到下午的時候,三鎮已經潔白一片,看不出城市原來的樣子了。 6 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 (簡雨槐寫給烏力天赫的第一百五十九封信。和這之前所有寫給烏力天赫的信一樣,因為無處寄出,它沒能寄出。) 雨槐:你還好嗎? 我剛剛結束了一次漫長的旅行,回到我的窩裡。 你簡直想像不到,我是一個多麼奢侈的旅行者。就在給你寫這封信的前兩年。我去了秘魯,在那裡待了七個月,然後離開了那裡。而在非洲的剛果(金),我則整整待了十一個月。 我在秘魯沿著神秘莫測的安第斯山脈行走。公元11世紀,印第安人在這裡創建了偉大的印加帝國。公元15世紀,這裡成為印加文明的輝煌殿堂,我在文明的遺址上行走,它們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不是由一種文明組成的,是由無數種文明組成的,而每一種文明,哪怕它們正在消失或者已經消失了,都是令人景仰和尊重的。 人類一直在無數的可能和不可能中選擇。他們選擇得最多的是輝煌,但我不知道,他們能否和這裡的遺址一樣,在輝煌之後,堅守住遙遙無期的孤獨? 在剛果(金)的那十一個月,是我旅行生涯中最難以忘懷的。那是一個由眾多部落組成的國家(據說它有二百多個部落。還有人告訴我說是三百多個)。這個國家非常美麗,有安徒生筆下的原始森林,仙女般的瑪格麗塔雪山。還有無數讓人驚訝的河流和湖泊。鈷和金剛石遍佈剛果(金)全國,人們說它是世界原料的寶庫,這個說法一點兒也不過分。我去過北部的阿贊德高原、東部的米通巴山脈、南部的加丹加高原和西部的剛果盆地,它們迥異的風格令我流連忘返。我真想永遠待在那裡,成為那裡的一棵樹,或者一頭熊。要是這樣。我就沒有什麼可以後悔的了。 我常常一個人夜裡走出帳篷,躺在草叢中,長久地仰望星空。無數的流星和流星群從夜空中經過,間或發出炫目的銀色或褐紅色光芒,慢吞吞地消失在更為耀眼的群星中。 在希臘語的原意中,流星被稱作漂流者。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這件事倒是不太重要,可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想告訴你。1978年春節那一天,我在安第斯山脈遇到了大雪。那是什麼樣的雪呀!你要明白,我是在炎熱的叢林中、在暖洋洋的陽光下遇到了那場雪,它們從天空中悠然飄落下來,落在我身上。覆蓋住了我。 雨槐,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想到了什麼嗎?我想到了你。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想到了你! 說了這麼多,我都忘了問你。雨槐,你還好嗎?你真的還好嗎? (烏力天赫寫給簡雨槐的第三封信。這封信被寄到勝利文工團,靜靜地躺在收發室的信架上。一直無人領取。半年後,它和另外一封烏力天赫隨後寄給簡雨槐的信,還有一大堆舊報刊一起被裝進麻袋,賣給了廢品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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