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烏力圖古拉也笑了,很起勁的樣子,有一種回到了戰爭年代,如沐春風如蹚春水的感覺,笑過以後說,有一個人,我覺著挺適合你,就不知道你是不是能看上。葛軍機問誰。烏力圖古拉不說誰,說了一件十幾年前的事兒。那次簡先民說了要把雨槐配給天赫,雨蟬配給天揚,他沒同意,要雨槐配給軍機,說雨槐配軍機。簡先民答應了,後來因為什麼事兒。兩人翻了臉,以後再沒提過。

  「你們那時小,就算不翻臉,我們做老人的也不會搞包辦婚姻那一套。不過,爸爸覺得吧,雨槐這丫頭心善,待人好,模樣兒不錯,院子裡這麼多女孩子,就屬她安靜,別的丫頭比不上。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她。」

  「爸,這事兒您提起,我也不瞞您,我喜歡雨槐。不光我。基地的男孩子,沒有不喜歡她的,連天揚都喜歡。天揚還給媽說過,要娶雨槐做老婆,那個時候,天揚也就十歲吧。可爸,簡叔叔這人怎麼樣,我們先放在一邊不說,他說雨槐配天赫,他那樣說有道理。雨槐喜歡天赫。」

  「這事兒我知道。雨槐小時候老來家裡只找天赫。」

  「雨槐從來不和別的男孩子說話,只和天赫說話。」

  「那不是小時候嗎?現在都大了,不同了。她二十出頭了吧?也成年了。再說,天赫都幾年了,十一年了吧?一點兒音訊都沒有,我看雨槐是個心裡有數的孩子,喜不喜歡,都得丟掉。」

  「爸,您是不是,心裡還堵著?」

  「你說天赫?我原來想,他是恨我,怨我對他太狠,和我犯強,才說不認這個家的。這種事兒,放在年輕的時候,我也能幹出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都十一年了,這個恨,這個怨,拖不了那麼長時間。我看,天赫他,已經不在了。」

  烏力圖古拉不這麼說,葛軍機也這麼想過,只是沒有說出來。十一年了,四弟音訊全無,再怎麼絕,也絕不出這樣的做法呀。葛軍機沉默了一會兒,一樁在心裡埋藏了十一年的秘密滑到嘴邊,又讓他給壓了回去。

  「雨槐在鄉下受了欺負,孩子遭罪大了。」烏力圖古拉出門的時候站住,回過頭來對葛軍機說,「你是男人。應該大方一點兒。要是心裡有雨槐,能擔起她遭的罪,就採取主動,別讓人家女孩子像河邊的柳樹,老在風裡戳著,啊?」

  「爸……」葛軍機說出那個爸字,打住了,後面的話咽了回去,沒說出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想說,簡先民前兩年整我的事兒,對吧?」烏力圖古拉看著自己的老二,目光純淨,「紅鳳菜開出的花是臭的,可當年打仗的時候,我們拿它的葉子充饑,還治痢疾;黑芥菜聞一下就熏得人流眼淚,可你要拿熱水泡著,那個香味兒呀,一輩子難忘。孩子,我和簡先民的事兒,不是你的事兒,你別把這事兒背著。你就把你的事兒處理好,你要處理好了,那才是希望。」

  2

  葛軍機果然就聽烏力圖古拉的,隔了幾天,帶了兩本書,去了簡家,說是來看雨槐妹妹的。

  葛軍機到簡家來,讓簡家受寵若驚。簡先民像來了中央代表團似的,又是拿抹布抹凳子,又是端茶倒水,殷勤得不得了。方紅藤有些出乎意料,有些迷惑,反應不過來。雨槐是人家烏力家弄回來的,烏力家不計前嫌,救了雨槐的命,想上門去感激都不好意思,沒臉感激,烏力家的人上門,怎麼都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兒,於是也跟著張羅接待。葛軍機叔叔阿姨的叫著,說了幾句話,然後去了簡雨槐的房間。

  簡雨槐在基地印刷廠當排版工,那天剛下班回家。

  簡雨槐病好以後,人瘦得完全成了一副骨頭架子,讓人看著心疼。葛軍機心疼這樣的簡雨槐,他甚至不希望她說太多的話。她那麼單薄的身子,話說多了,會累著的。

  以後,葛軍機隔三差五地去簡家,有時候送一本書給簡雨槐,傷痕文學什麼的,有時候是順路,回家前繞一腳,到簡家坐坐,和簡雨槐說幾句話,說到簡雨槐沉默了。他就起身告辭。

  簡先民和方紅藤都看出來了,葛軍機不是隨便來看簡雨槐的,是認真地看。本來他兩人已經沒有什麼話好說,方紅藤天天壓抑著自己,提醒自己不要去想剪刀,免得一時沒把住,真把簡先民給捅了。葛軍機來過幾次後,兩個人的敵意化解了一些,私下裡嘀咕,但又不敢肯定,不敢往那方面想。

  方紅藤對簡先民說,軍機這孩子知道疼人。簡先民說,我知道他疼人,要不當年我在貴陽滿大街找他呢。

  烏力圖古拉看著葛軍機去過簡家幾次,自己出了面,在路上攔住方紅藤。

  「我家老二去找你家老二了吧。」

  「是。」

  「我看,兩個孩子挺合適的。」

  「是。」

  「他們,年紀也都不小了,都成人了。」

  「是……」

  「要是你們家同意,我們家不反對。」

  方紅藤呆住了。她先前一直忐忑不安,不敢看烏力圖古拉,覺得簡家卑鄙得很,無賴得很,把烏力家害成這樣,還要覥著臉往人家樹上攀,還要人家垂下枝頭來讓自己攀,現在人家把話挑得明明的,分明是支持這件事。方紅藤哪有不同意的,激動得要命,一個勁兒地點頭,點完頭,神神道道地往家裡跑,回家就給簡先民說了烏力圖古拉的話。

  簡先民先是不相信烏力圖古拉會前隙盡釋,主動提婚,懷疑老烏力搞階級鬥爭新動向,等相信了,眼淚流下來,人往床上一癱,跟淬過之後退了火的鐮刀似的,脆弱得很。

  簡雨槐坐在水龍頭下,拿一把刷子刷手,手心手背,指甲縫裡,刷一遍,清水沖去肥皂,重新打上肥皂,再刷,一遍一遍,很投入,沒表態。方紅藤以為女兒沒聽清楚,又把烏力圖古拉的話說了一遍,簡雨槐還是沒說話,方紅藤就急了。

  「你說話呀,到底是怎麼想的?」

  「怎麼也沒想。」

  「那也得有個回答呀,媽在問你話呢!」

  「都說了,沒想。」

  「你過年就二十一了,該考慮了。軍機他多好啊。院子裡的孩子就屬他有出息。」

  「再出息也是他。」

  「那你說吧,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考慮。」

  「沒有時候。不考慮。」

  「孩子,」方紅藤一急就豁出來了,非要把簡雨槐這個關攻下來不可,「媽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心裡有天赫。媽早就知道這事兒。可天赫在哪兒?這麼多年了,人影子都沒有一個,連他家裡人都不知道他在哪兒,你能等到什麼時候,等來等不來?再說,你不想一想,你現在和過去一樣嗎?你就是等來天赫,天赫他那樣烈的性子,他連家裡人都不容,他能容你嗎?」

  簡雨槐不說話,徹底地不說,把一雙手浸在清水裡。她的呼吸很平靜,好像水能靜成什麼樣子,她就能靜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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