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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我回到基地了,回到家了。那是熟悉的基地,可我真的熟悉那個家嗎?我真的擁有過那個家嗎?那是一個罪惡的家,令人唾棄的家,讓人痛恨的家,而我是它的一個成員,一個無法選擇的成員,一個曾經那麼相信它、深愛著它、為它的存在而慶倖的成員。我離開了它,又回來了,死過了,又活回來了,而它還在。它怎麼還在?怎麼沒有死?我不明白,怎麼都不明白。

  你說過小時候在長江邊上的事。是的,是小時候,是在長江邊上,我沒有忘,我不會忘。你對我說,我們戀愛吧。你是這麼說的。然後,你就再也不說話,我問你,你也不說,從此以後再也不說。

  我真後悔。我為什麼要問你呢?我是聽清楚了呀!我知道你在說什麼。說了什麼。我是太慌張了,還委屈,還傻。我該當面答應你。我該說,好的,好的我的朋友,我們戀愛,我們就戀愛。如果那樣,你就會當面告訴我,你喜歡我,你愛我。

  你喜歡我,對嗎?你愛我。對嗎?如果那樣,我就不用再堅持活著了,我就可以一切輕鬆了,我就可以去死了,早早地去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活著,卻已經死了,死了,卻仍然活著。

  我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樣子,不知道今後怎麼活下去。也許我不該等你,根本不該等你。你讓我等過你嗎?你說過你要我等你嗎?沒有。你只是給我寫信。你只是給我寫信,卻什麼也不說。為什麼要這樣,你為什麼要這樣?

  昨天媽媽問我,雨槐,你會忘掉過去吧?媽媽說,雨槐,我們得往前活,往能活的地方活。她是怎麼知道的?她為什麼要知道?

  活著太難了,天赫,活著太難了呀!

  天赫,天赫,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簡雨槐寫給烏力天赫的第一百三十六封信。和這之前所有寫給烏力天赫的信一樣,因為無處可寄,它沒能寄出。)

  第二十六章 水能靜成什麼樣子

  1

  1977年,葛軍機辦理了轉業手續,離開了部隊。

  葛軍機沉得住氣,事先沒有透露自己這個決定。複轉辦給葛軍機聯繫的單位是省委辦公廳,葛軍機去省委辦公廳辦完手續,才把事情告訴了兩位老人。

  薩努婭的病時好時發,發了去醫院,然後療養,然後回家。她拿烏力圖古拉做了對頭,每天和烏力圖古拉鬥爭。並且樂此不疲。把烏力圖古拉搞得十分疲憊。

  烏力圖古拉的病也次第來了。主要是戰爭年代留下的那些傷。沒退下來的時候不覺得。一退下來,精神和身體都放鬆了,沒精打采了,病就來了。這個時候,烏力圖古拉就想起了老戰友葛昌南。照顧什麼身體,排斥知識分子嘛。葛昌南當年就是因為身體不好才留在中南的,讓他去對付土匪,結果失足掉進冰冷的沅江。葛昌南那是風涼話,過去烏力圖古拉最討厭風涼話,誰說風涼話他就沖誰皺眉頭,摔誰的騾子。現在他知道了,葛昌南那是英雄落魄呀!英雄,又是落魄,不說風涼話說什麼?烏力圖古拉現在也落魄,他提醒自己,不說風涼話,至少忍住,不多說,這樣就不會失足掉進沅江,就不會讓冰冷的江水沖得只剩下一隻斗笠,就可以守住薩努婭。

  葛軍機是晚飯後把轉業的事情告訴家裡的。

  「我對不起老葛啊,都正營了,看著看著快了。到了沒當成政委。」烏力圖古拉知道葛軍機有自己的主張,說什麼都於事無補,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當什麼政委?只要不到處去抓人,當什麼都好。」薩努婭搶白烏力圖古拉。

  「抓什麼人?軍機他抓什麼人?別胡說。」烏力圖古拉說。

  「怎麼不抓人?抓了就不讓見,到處躲,找都找不著,信都沒有一封,跟安禾似的。」薩努婭繼續搶白烏力圖古拉,話跟長了腿似的。然後又叮囑葛軍機,「別學安禾。抓不抓人,往哪兒躲,都得來封信。免得媽牽掛。」

  安禾的死沒有告訴薩努婭,只說安禾的姥姥找來。要把安禾領回老家,這邊攔不住。讓人給領走了。薩努婭為這個非常傷心,埋怨烏力圖古拉沒把人攔住,埋怨安禾忘恩負義,走了也不給家裡來封信,白養一場,埋怨完又不讓把安禾的床拆掉,說也許安禾在姥姥那邊住不慣,會回來。

  葛軍機答應薩努婭,他會聽媽的話,他不走,找到親人也不走,守媽一輩子,看誰敢忘恩負義。薩努婭很高興,誇獎他乖,要給他買牛奶去。童稚非在一旁笑,說媽,二哥多大呀,都二十七了。喝什麼牛奶呀,又不是奶毛毛。

  童稚非的話提醒了烏力圖古拉。烏力圖古拉想。都這麼大了呀?掐把著指頭算算,葛軍機是建國後第二年出生的,真是二十七了。接下去又想,二十七了,又是現在家裡最大的孩子,該考慮個人問題了。

  葛軍機在複習功課準備報考研究生。他拿過中山大學哲學專業的文憑,但那是工農兵學員,部隊保送的,他想憑自己的能力再提高一步。所以,即將恢復高考、考研的消息一傳來,他就開始複習。葛軍機和薩努婭說了一會兒話,哄薩努婭高興了。又吩咐童稚非給媽媽揉揉腿,自己起身,回房間去複習功課。

  葛軍機前腳進了自己的房間,書沒看兩頁,烏力圖古拉後腳跟了進來。烏力圖古拉開門見山說,你也不小了,二十七了,該成家了。葛軍機說,還小呢。現在顧不上。烏力圖古拉說,考試不誤什麼,你爸在東北娶你媽那會兒,四保臨江打得正兇,撒尿都沒有時間系褲帶,你媽帶著彈藥車到你爸部隊上,在指揮部人撞人見了一面。你爸說,這一上去還不知道能不能下來。咱們結了吧。你媽說。那就結吧。你爸你媽當著大夥兒的面拉了一下手,就算結了,你爸就領著部隊上去了,不也沒誤什麼嗎?葛軍機笑,說我還沒對象呢,真有對象,我也學我爸我媽,考試那天和對象見一面,拉一下手,就上場考,也算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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