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方紅藤跌跌撞撞,和東湖的水鴨子一起貼著湖邊的小路飛,飛進療養院。方紅藤探頭探腦地打聽。薩努婭住在哪兒?烏力司令員的愛人住在哪兒?一進薩努婭的病房,方紅藤話沒說,淚水奪眶而出,撲通一聲給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跪下了。

  薩努婭回家後一直把烏力圖古拉當敵人,追著他,讓他把天赫、天揚和安禾交出來。天赫沒有音訊,天揚當兵去了,安禾成了一把灰,烏力圖古拉沒法兒交,交不出來。薩努婭偷偷摸摸把葛軍機和童稚非叫到門外,要軍機帶著稚非快跑,找組織去,跑晚了他們的父親就會出賣他們。烏力圖古拉心力交瘁,好幾次氣急敗壞,說不出話。好容易哄薩努婭安靜下來,趁她恢復神志的時候,帶她去上海做了半年治療。根據醫生建議,回到武漢後,烏力圖古拉把薩努婭送到東湖療養院療養,他陪薩努婭,他也療養。

  「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小方你快起來。」烏力圖古拉去扶方紅藤。

  「我沒事兒。」薩努婭看一眼烏力圖古拉,再看一眼方紅藤,緊張地笑了一下,起身去把門關上了,把手指豎在嘴上。「噓,小聲點兒,別讓人聽見。」

  「他爸爸不是人,害了你們,也害了雨槐……」方紅藤泣不成聲。

  「雨槐怎麼了?她怎麼了?」烏力圖古拉問。

  「我不能說。說不出口。你就別問了。我給你磕頭,你行行好,把雨槐救回來!」方紅藤又要往地上跪。

  「你沒看出來嗎?雨槐被人欺負了,她在落難。」薩努婭越來越緊張,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

  「我能看不出來嗎?你讓我怎麼辦?」烏力圖古拉說,要給薩努婭披上衣裳。

  「你不知道怎麼辦嗎?你當然知道。你出賣了那麼多人,你連自己的孩子都出賣了,怎麼不知道。」薩努婭生氣,打開烏力圖古拉的手,偏不把衣裳披上。

  「我倒是想做善事,可我怎麼給一隻蝨子洗腳?怎麼告訴一隻蒼蠅穿好褲衩再出門?怎麼教蚊子學會刷牙?」烏力圖古拉不答理薩努婭的指責,冷冷地說。

  「烏力圖古拉,你心胸狹隘!所以你才出賣人,才把你的兒子女兒賣了,把我賣了!」風把門吹開,薩努婭連忙過去把門關上,把居心叵測的風關在外面。

  「我不跟你說。」烏力圖古拉往外走。門又開了,這回不是風,是葛軍機。

  「爸,媽。方阿姨。」葛軍機說。

  「別叫他爸,他不是爸。他是小人,卑鄙的小人。」薩努婭跺腳,指著烏力圖古拉,恨恨地說。

  「媽?」葛軍機一臉驚愕,不知出了什麼事兒。

  「你嘴裡放乾淨點兒,不要亂攻擊人!」烏力圖古拉生氣了,聲音提得很高。

  「我就不乾淨,」薩努婭打開葛軍機的手,像母獅子一樣沖向烏力圖古拉,「對你這種人,我有什麼乾淨的?你有什麼乾淨的?」

  烏力圖古拉沉默,拼命忍著,站了一會兒,拉開門,走出去。

  「這一回,他被我揭穿了,他輸給我了。」薩努婭得意地拉起方紅藤的手,拍了拍,「我說過,我得和他鬥爭,一輩子鬥爭下去,我說得對。」又轉過頭,意氣風發地對葛軍機說,「這一輩子,非把你爸鬥敗不可。」

  方紅藤後悔得要命,從薩努婭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抹去眼淚。站了一會兒,說了聲我不該來。又說了聲對不起,低著頭,也走了。

  6

  「老梁,把雨槐搞回來。」烏力圖古拉坐在梁永明面前,向梁永明下命令。

  「為什麼?」梁永明有些詫異。

  「你別問,你只把孩子搞回來。」烏力圖古拉像沒聽見梁永明的話。

  「老烏,我在來基地之前,就聽說過你的事兒。」梁永明遞給烏力圖古拉一個蘋果,看他不接。又放回果盤裡,「解放後,你把別人的孩子都搞到身邊,當自己的孩子養。你別急,聽我說。我當然不是說那不應該,可那樣做,給你和薩努婭添了多少麻煩呀!你和薩努婭,被這些麻煩弄得有多苦呀,弄得有多糟糕呀!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樣?你再想想,難道你還嫌沒苦夠嗎?」

  「老梁,」烏力圖古拉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說,「我過去說過這樣的話,現在時代變了,可這個話,我不變。我們打了半輩子仗,那是為什麼?人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要你殺我,我殺你。為什麼?一個道理,是因為有人欺負人,有人被人欺負。欺負人的人不會講道理,光講道理,這個欺負扳不回來,它會永遠在那兒。現在仗打過了,打完了,可孩子沒了。孩子也許還在,卻在被人欺負,被我們自己欺負,道理還是沒有講過來,這個仗,不是白打了嗎?我們這些打了半輩子仗的人,不是白活了嗎?那些被殺掉的人,不是白被殺了嗎?老梁,你想想,是不是這樣?你再想想,你同不同意這樣?」

  「好吧,」梁永明有一會兒沒說話,然後他開口說,「好吧老烏,我有言在先。你的事——我是指別人的事、不該你管的事、你偏要背著抱著的事,我就給你辦這一件,別的我再也不管。不是不管,是管不了。你想想啊,你這個也管,那個也管,連對頭的事兒也管,你成什麼了?你是大包大攬呀!你大包大攬到時代上去了呀!」

  「好夥計,」烏力圖古拉咧開嘴笑了,然後他把笑收起來,拉下臉,「你別來這個。別把你的腳揣進口袋裡。我才不相信你能揣進去呢。只要人欺負人的事兒還有,你就還得多幹幾年,我就還得來找你,你別想賴。」

  羅罡過了兩天找簡先民談話,告訴簡先民,組織上考慮了方紅藤的請求,認為簡雨槐不適應繼續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決定以組織的形式出面,把簡雨槐從奉節招回武漢。不過,簡雨槐的軍裝已經脫掉了,是她自動脫掉的,再穿上不可能,人就安排在基地印刷廠工作。

  7

  天赫。天赫我的朋友,你在哪兒?你在哪兒?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為什麼你不出現?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在哪兒?為什麼我總得在等待中期盼著,而你卻不在期盼的那一頭?為什麼你不出現。我們不能見面,我只能等著,無望地等著?我已經死過一次了。不,不是一次,是無數次,但都沒死成。能夠活下來,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見到你——只見你一次,只看你一眼,然後,我就去死。但沒有。你不出現。你從來就不出現。是你不讓我死,你要我活著,等你,等你直到你出現。

  可是,為什麼我要活下來?為什麼我不死掉?為什麼命運要這樣折磨我?我究竟欠了你什麼,要這樣等待你而你又不在、我要死而死不成?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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