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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4

  要不是方紅藤到肖茅來看簡雨槐,簡雨槐就死在肖茅了。

  好幾個月沒有收到女兒的信,方紅藤心裡發慌,想著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和簡先民商量,要去肖茅看女兒。

  簡先民堅持了幾個月,成天往政治部跑,問他的處理決定下來沒有,什麼時候下來,順便問一下——只是順便——對與資產階級法權決裂的人和家庭,比如簡雨槐和簡家,表彰決定下來沒有。什麼時候開始宣傳。政治部的人很煩簡先民。羅罡交代,要他在家裡等,不許他往政治部跑,他想幹什麼?還想搞投機取巧那一套呀!簡先民心裡發慌,在屋子裡轉來轉去,終於抵抗不住方紅藤整天在他耳邊叨嘮,牙一咬。讓方紅藤去肖茅看看。

  簡雨槐病在床上,一連幾十天昏昏沉沉。侯玲玲跑來照顧簡雨槐,給簡雨槐煮米湯。要是簡雨槐沒有胃口,她就自己把米湯喝掉,然後坐在門口。看翠鳥從高高的岩上往紅肩河裡紮,紮出亮晃晃的無鱗魚來。簡雨槐基本上不喝米湯,只是昏睡。

  事情發生的第一天。屈十三讓侯玲玲來守住簡雨槐,怕她想不開。侯玲玲告訴簡雨槐。她也讓屈十三睡過,莫把這事看得太重。簡雨槐憤怒地向侯玲玲說:「你不是說他心善嗎?他就是這樣心善的!」

  「我說錯了嗦?他要不心善,你的柴火從哪裡來?你的工分為啥子評八分半?大家都背灰上山,為啥子安排你寫大批判專欄?落雹子的時候,他趕天趕地往知青點沖,幫你撿屋頂,腦殼都讓雹子打青了。他不是心善是啥子?」

  「這就是心善嗎?這就是心善!」

  「那你告訴我,啥子是心善?」

  「這是強姦,你知不知道!」

  「那又啷個樣?他送米送菜給我。不是強姦,是養活我,懂不懂?」

  簡雨槐不知道再該怎麼說下去。

  方紅藤一進門就看見女兒躺在床上,像一張撐不起來的人皮。簡雨槐看見方紅藤,口裡說不出話,只是流淚,一行一行的清淚,流也流不完。方紅藤手忙腳亂,一時亂了方寸,問侯玲玲,雨槐怎麼病成這樣,怎麼沒有人管。侯玲玲不高興了。說啷個沒得人管?我不是人嗦?我都管她個把月了,苞圠都長須須了。

  後來還是屈十三把事情說清楚了。屈十三在門外歡天喜地地喊,妹兒,我來看你了,我給你帶了萬縣的苞圠糖,好吃得很。屈十三推門進來,看見方紅藤,人呆住,醒過神兒來,扯了幾句野棉花,放下手中的苞圠糖,慌忙退出門。

  「到底出了什麼事?雨槐她怎麼了?」方紅藤心生疑竇,等屈十三走後,追問侯玲玲。

  「別告訴她!」簡雨槐從床上撐起來,朝侯玲玲喊。

  「告訴我,出了什麼事?」方紅藤看一眼女兒。再盯住侯玲玲。

  「別說,什麼也別說!」簡雨槐絕望地朝侯玲玲喊。

  「我到底聽你們母女哪個的唦?」侯玲玲看看簡雨槐,再看看方紅藤,聳了聳肩膀。

  「我生了她,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方紅藤一字一句地說。

  「我早就說過,你媽媽才是媽媽!」侯玲玲感動得差點兒沒落淚。

  知道了事情真相的方紅藤差點兒沒瘋掉。她抱著簡雨槐大哭,哭得死去活來,哭得人往地上癱。哭過以後,方紅藤從地上抓起一把鐮刀朝屋外沖,要去找屈十三拼命,被侯玲玲死死地抱住。生產隊長屈接水和堂客趕來,勸了半天,總算是把方紅藤勸醒。

  方紅藤給屈接水和他堂客磕頭,求夫妻倆幫忙照看簡雨槐,她連夜往縣城趕,下了山,才知道夜裡沒有過江的船,人已經沒有了回肖茅的力氣,就在江邊找一塊石頭坐下,哭一陣兒,打一陣兒盹,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方紅藤過了江,趕到縣城,在郵局裡往武漢打長途。基地那頭不耐煩給簡家傳電話,掛斷了好幾次。方紅藤再掛通就哭,撲通一聲在郵局裡跪下,說求求你,求求你,給叫一下吧!

  簡小川第三天趕到奉節,第四天一大早過江爬上肖茅。方紅藤沒有告訴兒子出了什麼事,怕他去把屈十三砍了,再放火把肖茅給燒了,那就不光是丟了女兒,連兒子也丟了。方紅藤只說妹妹病得很重,要帶回武漢治病。看看日頭剛過正午,還來得及趕上過江船,方紅藤就催著走人。簡小川背著簡雨槐下山的時候,侯玲玲追上來,拉住方紅藤,說方姨姨,我曉得,簡雨槐不得回來了,她屋裡剩了一堆紅薯,反正要被糟蹋,我先告訴你一聲,我扛走了哈。

  下山的時候,簡雨槐昏昏沉沉的,趴在簡小川背上,蕩過來。蕩過去。隱隱約約,聽見背後有狗獾的叫聲,還有狐狸的叫聲,也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在和她道別。

  5

  「信在哪裡?雨槐的信,你為什麼把雨槐來的信藏起來?」方紅藤一手捏著一包老鼠藥,一手攥著一把明晃晃的剪子,闖進臥室,盯著躺在床上的簡先民,「簡先民。簡先民你聽好了,你是一個王八蛋,你是世界上最無恥的人渣!我要你從此以後離雨槐遠點兒,如果你敢再對雨槐有半個字的安排,我先捅了你,再吞藥,我陪你死!」

  簡先民不用人陪,他已經死了。他淚流滿面,像個死人一樣躺在床上。他的處理決定下來了。鑒於他在林彪反黨集團反革命政變中所持的立場、充當的角色,以及造成的影響。經組織決定,上報總部批准,撤銷其黨內外一切職務,開除出黨,保留軍籍,就地離職休息。

  簡先民是基地第二個離職幹部。他想不通,自己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怎麼會路路不通,滿盤皆輸?雨槐是他的掌上珠、心頭肉,他就這麼把她給輸了出去!他是沒有力氣,但凡有點兒力氣,不用別人動手,他自己就把自己捅出一萬個血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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