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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第二十五章 狗獾和狐狸不是威脅

  1

  天氣好的時候,即使隔著長江,即使在晚上,從北岸的肖茅這邊也能很清楚地看到江對岸的白帝城。

  簡雨槐晚上也敢出門了,一支葵花稈火把,一把捏緊的草鐮,有了這兩樣,再把眼睛放尖,就能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趕到大隊部去開「批林批孔」會,再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返回知青點。

  月亮好的時候,簡雨槐在紅肩河裡洗澡。這座山坳裡除了她,再沒有別人。人都省油,早早睡下,或者在茅屋裡,坐在黑暗中,抽一袋煙葉。說一些春種秋收的事,門掩得緊緊的,留下禽蟲們在夜裡說著知心話、吵架、交配。自行其是,自得其樂。夜裡的肖茅是禽蟲的世界,簡雨槐在那樣的世界裡,不怕人打擾,就出門,去門前的紅肩河,把自己好好洗一洗。

  簡雨槐脫光衣裳,在月光下潛入河中。河水被她的身體分開,又迅速在她的小腹上合攏,冒起一串晶瑩的水泡,在月光下藍瑩瑩地漾出去。她站在齊胸的流水中,臉龐親熱地埋進水裡,再抬起,懶洋洋地抬起胳膊,擊打水面,一點兒也不提防河水。她的皮膚白皙而細膩,因為幹多了農活,曬出一層太陽紅,在月光下透著涼意,就像一塊被水浸泡得透明的石頭,閃爍著一層幽暗的光。

  如果是夏天,沒有雨,紅肩河清涼無比。尤其是夜裡,水很柔,緩緩地流動。因為河裡有簡雨槐和月光,河水的柔情就被襯托得驚心動魄。

  沒有誰比簡雨槐更適合水的柔情。沒有誰比簡雨槐更需要水的柔情。簡雨槐被屈十三姦污了。簡雨槐被屈十三霸佔了。簡雨槐要在紅肩河裡,把自己好好洗一洗。

  2

  頭兩年,屈十三不斷碰壁。簡雨槐把門閂得死死的,在床頭放一把柴刀,枕頭下壓一把菜刀,還燒水,把滾燙的水從門樓上往外潑,燙得屈十三吱哇亂叫。有一次屈十三基本上得逞了,他把門鋸開一道口子,一腳踹開。他說你叫吧,大聲叫,看看能不能把毛主席叫來。他身手敏捷,奪下簡雨槐手中的刀,把簡雨槐按在床上,使盡渾身解數,弄得兩個人都耗光了力氣,結果他還是沒能辦了簡雨槐。屈十三發現,他辦不了簡雨槐,簡雨槐穿了兩層褲子,每一層都用繩子系死,系成死疙瘩,根本無法解開。

  「你把褲子系成死疙瘩,啷個屙尿嘛?你這個女娃兒,看把自己搞得幾慘。」

  簡雨槐進出門都提著柴刀。她把柴刀舉在手上,冷著臉說屈十三,你只要敢碰我。我就砍死你。她真的砍了。她舉著柴刀,把屈十三從屋裡攆到屋外。屈十三沒站穩,摔下高坎,差點兒沒摔死。

  簡雨槐的頑強抗爭完全是無效的。她根本沒有任何能力主宰自己,就是把柴刀舉得再高也沒有用。頭一年,她只拿四分半工分,一年下來分到七十多斤口糧,第二年長到五分,口糧沒長反降,只分到六十幾斤。母親走時留下的糧食吃光了,她餓得心裡發慌。然後問題就解決了,她評到了八分半,是中年男社員的工分標準。屈十三說,我說你拿幾分你就拿幾分,我要高興,要你拿十分你也得拿,你不拿都不行。

  四分五分八分,簡雨槐算不清這個賬,紅苕洋芋苞圠,她算不清這個賬,它們裝進她的背簍裡,拿了是瘋子,不拿是傻子。

  生產隊長屈接水把簡雨槐叫到家裡。老實巴交的屈接水眉頭皺著,圪蹴在地上,吸一隻長長的水煙袋,咕嚕咕嚕,吸了一泡,咕嚕咕嚕,又吸一泡。屈接水的堂客在一邊說,他老漢,當說得說,大不了少分點兒冬洋芋,看餓不餓得死,一個黃花閨女,就抵不得幾斤洋芋嗦。屈接水就豁出來,把煙袋往地上擱了擱,對簡雨槐說,妹子,山豬和家豬都是豬,日子卻不得一樣過,山豬啃葛藤,家豬吃潲水,你不是山豬,還是趕忙打轉,回你自己屋裡去吃你的潲水。

  3

  「我怕。」簡雨槐在油燈下戰戰兢兢地給家裡寫信,「我想回家。我不能再待在這兒。我可以另外換一個地方下鄉。換任何地方都可以。換到地獄裡都可以——如果有地獄的話。」

  「你不要偏執,不要只顧你自己。」簡先民的回信龍飛鳳舞,很有領導氣派,「組織上已經找爸爸談話了。爸爸剛剛得到組織上的原諒,問題很快就能解決。爸爸現在是關鍵時期,你要支持爸爸。你忍一忍,再忍一忍,等爸爸過了這一關,就接你回家。」

  「我等不了了!我要被人害了!他們會害我!我會死在這兒的!」簡雨槐再寫信,沒有風來,油燈的燈焰筆直,她卻在燈焰下瑟瑟地發著抖,筆都握不穩,「我不是偏執,不是只顧自己,不是不原諒,求你們,讓我回去!」

  簡先民再沒有信來。他很生女兒的氣。方紅藤倒是有信來,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只問簡雨槐日子過得怎麼樣,吃苦沒有,瘦了沒有,身上長瘡了沒有。不談怕和害的事,不談讓她回家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就不值得一談。

  簡雨槐豁出來了。她不能讓屈十三把自己糟蹋了。她在全隊人的面前揭穿屈十三。她把鋤頭杵在地上,顫抖著聲音說,他想霸佔我!全隊的人都愣在坡上,看著簡雨槐,再互相看,然後在和煦的山風中放聲大笑。一個社員真誠地說,屈支書嗦,要是屈支書,那是你娃娃的福氣。一個婦女給簡雨槐出主意,要簡雨槐先守住,不忙讓屈支書霸佔,先讓屈支書再加半個工分,屈支書要是答應,就讓他霸佔,要是不答應,就先讓他霸佔,以後慢慢纏他。山上的空氣真是好,風在這裡無遮無掩,視野也開闊,可以一覽無餘,看見對岸的白帝城。

  簡雨槐背上書包,渡過江去,到公社找明書記,告屈十三。明書記剛從大寨大隊學習回來,像是從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朝鮮學習回來似的,很興奮。

  「你等一哈兒,等我把種梯田的事情和修水庫的事情佈置完,慢慢說。」明書記佈置完工作以後很迷茫,看了簡雨槐半天,「不會吧?姦污成了沒得?」在得到肯定和否定答案之後,明書記歎息了一聲,好像那個結果很可惜似的,「狗日的屈十三,雞巴總是不歇,非劁了他不可。」明書記非常生氣,身子扭來扭去,屁股下的籐椅吱呀作響,「等他到公社來開會。我警告他,國家有規定,哪個敢姦污知青,哪個就上法場。」

  屈十三對簡雨槐在全隊人面前指控他的做法一點兒也不生氣。他又不是只搞簡雨槐一個人,他又不是白搞,他又不是總在搞。他管著肖茅一百多戶人的生死,吃不好睡不好,一天走幾十裡山路,被蛇咬過百十回,腳都咬成了麻稈,他還不是站住了,沒有倒下?他屈十三要沒得這個權威,肖茅大隊他就不得管,早去平頂山背煤了。屈十三生氣的是,簡雨槐居然跑到公社去告他,這不是搞破壞嗎?要是把他告倒了。明書記拿這個來要挾,冬天多派肖茅幾個修水庫的工,再把今年的返銷糧扣一半,肖茅的褲腰帶就得紮緊一圈,非餓死個把人。這個結果,哪個來負責?哪個上法場?

  「少給我說國家,」屈十三終於得逞了。他奪下簡雨槐手中的柴刀,不顧胳膊上淌血的傷口,用柴刀把簡雨槐腰上打了死結的兩條繩子割斷,「當年我是支前模範,我推著小車為解放軍送過糧食。我屋裡的牛累死在路上,解放軍寫了條子,到現在沒有兌我的錢。你屋裡老漢不是解放軍嗎?就算你是解放軍兌給我的牛錢吧。」

  以後控制不住。屈十三不斷往知青點跑。簡雨槐受盡淩辱。屈十三還挑肥揀瘦,嫌簡雨槐身上肉少,淨是骨頭,硌人。這是事實。因為營養不良,本來就瘦的簡雨槐瘦得厲害,顴骨凸出,肩胛骨突顯。看起來瘦骨嶙峋。這些都是事實。

  「又啷個了嘛?」屈十三在簡雨槐身上忙碌。忙得黑汗水流,不高興地說,「我都說過了,你莫板個死臉給我看,夾生半吊的,那樣不好。」忙一陣又說,「莫以為你臉蛋兒好,我才弄你。男人不看臉蛋,臉蛋再好不能當飯吃。要不是看你是城裡的女娃娃,我才懶得弄你。」忙一陣又說。「我叫悶娃子送來的米粑,啷個沒得動?你莫跟自己過不去。我都說了,好吃不好吃,飯是要吃的,不能餓肚皮。」

  慢慢的,簡雨槐不再反抗。不再去摸柴刀。她開始學習如何做一條死魚,水渾水濁,任由滌蕩。

  她在做死魚的時候,有了一種複雜的心態。她覺得簡家賤得很,自己賤得很,該受報應,該被糟蹋,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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