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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魯紅軍執第二班崗,烏力天揚接魯紅軍,執淩晨的崗。烏力天揚睡著睡著突然睜開眼,借著月色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鐘,到點了,卻不見魯紅軍來叫。他悄悄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紮好腰帶,出了門。

  魯紅軍胸前掛著槍,像一棵盼望著曙光的向日葵,神色單純,在那兒遐想。烏力天揚說你怎麼不叫我。魯紅軍說天冷,反正我沒瞌睡,想讓你多睡一會兒。烏力天揚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不是你了?袖筒裡沒藏死耗子吧?魯紅軍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烏力天揚不揶揄魯紅軍了,說,上午還要去農場背菜,七十多裡路,夠累的,你回去打個盹吧。魯紅軍就把槍取下來,交給烏力天揚。

  兩人交接了崗位,魯紅軍還興奮著,不想離開,站在那兒和烏力天揚說話,說的是少管所裡的事兒。鄭管教講故事,廣州摘掉了五十五斤的腫瘤,北京摘掉了五十六斤的腫瘤,駕機歸來拿了老大一堆黃金的黃天明和朱京蓉,也不知道他倆現在怎麼樣。

  魯紅軍說著突然問,你上次說蛾子,光說了卵和幼蟲,沒說幼蟲以後的事兒,不是有三個階段嗎?以後蛾子怎麼啦?烏力天揚就說了蛾子的第三個階段。說如果蛾子能順利完成前兩個變態生活史,它們將掙出自己編織的蛹殼,排泄出蛾蛹期積存的廢物,把血液壓入翅膀,讓翅膀張開,離開最初的環境,去更大的天地經歷它們的成蟲生活,那叫化蛹為蝶。

  烏力天揚說完了蛾子的事兒,說,好了,別犯紀律,回去吧。魯紅軍才戀戀不捨地往班裡走,走幾步,又停下來,抬頭看看天空。烏力天揚也仰了腦袋看天空。

  正是黎明前的時候,天空中淡淡地潑了一層墨汁,大多數星辰都收跡回宮,只有啟明星還堅持著掛在北天上。魯紅軍把視線收回來,有些羞澀地轉身看著烏力天揚。

  「你說的那個話,就是……天使那個,能不能再說一遍?」

  「我說什麼了。」烏力天揚笑了,想了想,認真地說,「誰都想做天使,可在做天使之前,你得先下地獄。」

  「說得多好啊!」魯紅軍點了點頭。不知怎麼的,有點兒傷感,「我想過了,在你們院裡瞎胡鬧了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我是誰了。現在才一點一點地弄明白,我吧,還是想做天使。為這個,我寧肯下地獄。」

  第二十四章 完了的事情才算完

  1

  很長一段時間,離了職在家休息的烏力圖古拉常常一個人從營區的林蔭道上走過。他昂著頭,大步向前走,看見人也不打招呼,別人向他打招呼他也不回話,只是點點頭,很嚴肅地,大步走過去。這個景象,讓基地的很多人都印象深刻。

  人們當然知道,烏力圖古拉那樣昂著頭,大步向前走,多數時候,是為了癱兒子的事情,比如去基地醫院請醫生,比如去菜場為兒子買菜。人們還知道,烏力圖古拉的家庭曾經是一個多姓混居的繁榮家庭,那個家庭養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從那個家裡傳出來的笑鬧聲和打罵聲,曾經讓多少路過的人們心裡羡慕得發熱,而現在,那個家只剩下了烏力圖古拉和那個躺在那裡永遠也不動,得讓離了職的頭髮花白的父親來照顧的活化石,這太讓人難以接受。

  烏力圖古拉是基地退下來的第一名幹部,他又哪兒都不去,基地不能為他一個人蓋後來幾乎到處都有的幹休所,只能讓他暫時住在原來的那棟小樓裡。烏力圖古拉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哪兒都不去,他就住在基地,不是因為他喜歡基地,而是因為基地這個家,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家。他是在基地這個地方和薩努婭團聚,兩個人過上了家庭生活;他是在基地這個家生下了天時、天赫和天揚,找到了安禾和稚非,接回了天健和軍機,他又是在基地這個家失去了天健,失去了半個天時,失蹤了天赫,失去了安禾,眼睜睜看著人把薩努婭給抓走,然後,他又不得不送走軍機和稚非,再送走天揚。這個家,曾經是個水草豐澤的牧場,在茂盛過、豐腴過、強大過之後,現在它已經乾涸了,凋敝了,垮掉了。

  烏力圖古拉五十八歲被剝奪了所有權力,等於是被人從馬背上拖下來,不讓撒野,手裡給塞上一把糞鏟子。他回天無力,不能再把倒下的馬扶起來,不能再把垮掉的家重新壘起來,不能再馱著這個家去滿世界撒野了。他能夠做的事,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在這裡,在這個家裡等待薩努婭,等著她回來。

  有時候烏力圖古拉有些疑惑。他在這條江邊生活了十多年,他和他的家有多麼大的變化啊,這變化大到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可這條江,流淌了多少年,好像一點兒樣子也沒有變。它是怎麼做到的?而他和他的家為什麼做不到?

  2

  烏力圖古拉恢復自由以後,葛軍機和家裡恢復了聯繫。葛軍機進步很快,大學畢業後回到部隊,連提兩級,已經是連級幹部。部隊找他談過話,準備派他去南京政治學院繼續深造,深造回來就調軍區工作。葛軍機來過幾封信,提出要調回武漢,好照顧烏力圖古拉。家裡要是有個人,我就能放下心,可天赫沒有音訊,天揚又在部隊,我不放心,葛軍機在信裡寫道。

  「你不用管我,不用管家。」烏力圖古拉戴著老花鏡,坐在陽光充足的書桌前,一筆一畫地給葛軍機回信,「你給我在部隊上好好幹,像你爸爸一樣,幹出個政治委員來。」他寫到這裡,不由得笑了,因為笑,聳動了鼻子,老花鏡沒架住,往下滑。他把老花鏡扶住,扶穩,繼續寫,「你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是多麼的優秀啊,你也要像你爸爸一樣,也優秀!」

  烏力圖古拉不是光在基地等薩努婭。他隔三差五地往北京跑,公安部不見,他也去,他去要他的老婆。他們不還給他,不見他,不給個說法,他就一趟趟地跑,沒完。公安部給軍隊反映,你們一個老同志太不像話,跟上訪的老農民似的,一點兒覺悟也沒有,我們又不能扣他,你們來個人,把他領回去。

  梁永明不得不出面,去收拾烏力圖古拉捅出來的馬蜂窩。梁永明倒是見著公安部的人了,不光見了,還說上了話。公安部終於動彈了一下,重新審理了薩努婭的案情。連公安部自己都覺得事情有點兒荒唐,特務和間諜的說法,全是捕風捉影,和蘇聯鬧矛盾嘛,凡是和蘇聯有關係的,都得跺上一腳,跺成屎,拿來往蘇聯臉上糊。薩努婭什麼事情也沒有,不知道怎麼弄的,一層一層往上報,哪一層都拿薩努婭當武器,或者事不關己,不理不睬,生生就給做成這樣,就給判了二十年。

  公安部下文,薩努婭屬冤假錯案,平反,放人,恢復名譽。

  梁永明私下對烏力圖古拉說,也是薩努婭運氣好,中蘇兩國正在恢復外長級談判,前兩年被砸掉的外交部,最近也恢復了工作,薩努婭是托了大好形勢的福,要不,難說。烏力圖古拉紅著眼說,我是感謝運氣呢,還是感謝大好形勢?我該不該操他的娘?我該操誰?梁永明連忙去關門,勸烏力圖古拉別太較真兒,凡事一較真兒就沒法兒過去啦。

  葛軍機聽說薩努婭的問題解決了,立刻請了探親假,從福建趕回武漢,和烏力圖古拉一塊兒去山西接薩努婭。烏力圖古拉那兩天像盼著過年的孩子,老問葛軍機,票拿到手了沒?鐵路不會被水沖掉吧?最近有沒有鬧地震?再讓葛軍機打電話問,是讓去北京接,還是直接去山兩?好像這些事情不落實,年就來不了。葛軍機看烏力圖古拉,說,爸。說完爸以後就沒了下文,眼圈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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