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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3

  還是定襄那座監獄,還是那條長滿了紅豆松和山白楊的山路,只是烏力圖古拉身邊烏力天揚換成了葛軍機,還多了個負責聯絡和照顧烏力圖古拉的黃幹事。

  因為有組織出面,不用在老鄉家過夜,定襄縣武裝部給派了一輛車,直接開到監獄門口。監獄方面已經接到通知,驗明家屬身份,讓在一連串的文件上簽字,畫押,交割當事人的保存物品,順便告訴家屬,薩努婭脖頸上長了顆瘤子,得割掉。

  薩努婭事先得到通知,換了當年穿進來的那身衣裳,從監舍一出來,也不和烏力圖古拉細談,也沒對葛軍機說什麼,說聲快走,自己搶在前面,就往監獄外走。烏力圖古拉愣了一下,沒明白薩努婭怎麼了。葛軍機搶上前去,說媽,媽您慢點兒,別摔著。薩努婭一臉緊張,說不能慢,慢了他們就追上來了,就不讓走了。又埋怨說,你們怎麼現在才來,我躲了半天,差點兒讓他們發現。又讓父子倆跟她走,她觀察了好幾年,琢磨了好幾年,知道路在哪兒,摔不著,知道哪兒有人看著,不能過。烏力圖古拉心裡一咯噔,就知道薩努婭走火入魔了。

  出了監獄的門,薩努婭徑直朝山下走。葛軍機搶過來說,媽,咱們有車,不用走。薩努婭看見車,臉立刻變了,僵硬著腿腳繞過車往前走,說上不得,上不得,上了就得拖走!葛軍機解釋了半天,連哄帶拉,把薩努婭弄上車。車一開動,薩努婭又催著開快點兒,還不斷地回頭看,看有沒有人追上來。過一個彎道時,司機怕掉進溝裡,踩了一腳刹車。薩努婭變了臉,質問司機,你是誰?居心何在?是不是他們派你來抓我的?把司機弄得滿臉不高興。本來烏力圖古拉想去上次住了一晚的那個老鄉家看看,謝一下人家,薩努婭說什麼也不讓停車。烏力圖古拉沒辦法,只好拿出事先準備的五十塊錢,交給司機,請他把錢送給那家老鄉,就說兩年前,一老一少來看犯人,吃過他家的紅棗和柿餅,睡過他家的炕,謝謝他和他的家人。

  在火車站等車的時候,薩努婭認出了葛軍機。她就埋怨葛軍機,都長這麼大了,怎麼也不告訴她,還嫌葛軍機穿了軍裝,刺人眼。沒等眼圈紅了的葛軍機開口叫媽,薩努婭又緊張兮兮地要葛軍機去偵察一下,看有沒有便衣在車站外搜捕人,有就回來報個信兒,大家趕快轉移。烏力圖古拉已經平靜下來,示意葛軍機別爭,照薩努婭的話做。葛軍機出門,找了個背人的地方,靠在牆上發愣。呆呆地看著街上賣烤白薯的爐子。

  一路上又鬧了幾次事。一次是在太原轉車的時候,薩努婭眼睛滴溜溜地轉,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上前抱住一個婦女,叫人家花花,說我可找到你了,我知道你媽關在哪兒,你媽快不行了,撞了幾回牆,你快去救她。一次是在鄭州站,葛軍機下車買吃的,薩努婭沒見著葛軍機。非找烏力圖古拉要人,說烏力圖古拉把葛軍機出賣了,還質問烏力圖古拉出賣了多少人、得到了什麼好處,引得車廂裡的人都過來看熱鬧。最後一次是到了武漢,接站的車帶著他們回基地,一到基地大門口,薩努婭的眼睛就發直,恐懼得抓住葛軍機的手,說軍機,快,快帶媽離開這兒,媽不能再讓他們抓走!

  回到家,公勤員郝衛國和值班員接出門來,幫著卸行李,烏力圖古拉和葛軍機才松了口氣。薩努婭不理人,徑直上樓,去烏力天時的房間。

  「天時,天時我兒。」薩努婭就像昨天才離開這個家,往床頭一坐,伸手去摸烏力天時的臉。烏力天時還是那個烏力天時,半截身子,碩大的腦袋,眼白多多,看不出什麼變化,這讓她感到心裡踏實,她一踏實就鬆弛下來了,「天時你看,媽回來了,媽今天幹了很多事。媽忘了給你買牛奶,但是不要緊。媽一會兒再去買。」

  「一個人……一個人發了闌尾炎……醫生……醫生把闌尾割了……這個人就……救出來了……」烏力天時背著毛主席語錄,有些激動,眼睛老想往薩努婭這邊轉,嘴角有一汪口水流淌出來,好像——至少薩努婭這麼認為——他還咯咯地笑了一下。

  薩努婭在樓上和烏力天時說話的時候,葛軍機在樓下抹眼淚。

  「像什麼話,」烏力圖古拉在批評葛軍機,「連級幹部,帶一百多號人,哭鼻子,讓你的兵看了怎麼說你?」

  「愛說什麼說什麼,」葛軍機嗚嗚地哭,「反正我要回武漢。我要照顧您和媽媽。媽這個樣子,您這個樣子,我看不下去。」

  「你媽要你照顧什麼?」烏力圖古拉說。「我要你照顧什麼?我倆好好的,要誰照顧?你把你自己的前途照顧好。」

  「爸,」葛軍機抹著眼淚說,「爸您就別瞞我了。您裝什麼都裝不像。我知道您心裡苦,你盼媽是什麼樣子。您和我媽又打又吵,可我媽不在了,您的日子也不在了。我媽現在人不人鬼不鬼,她對付不了,您對付不了,我要前途幹什麼?」

  「你這是什麼話?」烏力圖古拉生氣,一生氣就罵人,「你一點兒覺悟都沒有!你一點兒也不像你爸爸!你操蛋!」

  「不像就不像。操蛋就操蛋。」葛軍機聽話聽了二十多年,這一回強上了牆頭。「我又不是面揉的。我又不是空心人。不管說什麼,我非回來不可。」

  烏力圖古拉要發火,眉毛豎起來,頭髮也豎起來,狠話到了嘴邊,突然打住,豎起耳朵,茫然地回過頭去尋找什麼。葛軍機愣了一下,聽出那是外面傳來的廣播聲。他抹一把淚,起身朝客廳走去,打開客廳的那架紅燈牌收音機。收音機裡。男播音員帶著哭泣的聲音像潑出了缸的醬,稠稠的,一汪一汪地流淌出來:……《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書》……中國共產黨、中國人民解放軍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締造者和領導人,中國人民的偉大導師和領袖,中共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全國政協名譽主席毛澤東,在患病後經多方精心治療,終因病情惡化,醫治無效,於1976年9月9日零時10分在北京逝世,終年八十三歲……

  葛軍機愣在那裡,下意識地,心裡往下一沉,有一種大事不好的感覺。他迅速回過頭去找烏力圖古拉。烏力圖古拉站在門口,嘴張著,眼直著。兩隻胳膊耷拉著,一副被夯了一悶棍無助極了的樣子。葛軍機就想,麻煩了。

  4

  七個月後,葛軍機從福建調回武漢,在武漢軍區政治部當幹事。葛軍機的材料方方面面都過硬,可以說是難得的苗子,讓武漢軍區幹部部門很感興趣,只是,武漢軍區沒有在隨檔案轉來的那份南京政治學院的入學通知書上簽字,讓葛軍機失去了一次難得的深造機會。葛軍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家裡,他把入學通知書收起來,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

  不光葛軍機回到武漢,讀中學的童稚非也回到了武漢。童稚非一見到薩努婭就撲上來,抱住薩努婭連聲叫媽媽,還瞪著一雙恐懼的眼睛四下裡睃,說你們不會再把我送給別人了吧,我真的不想再管別人叫媽媽了。

  在此之前,薩努婭已經割掉了脖子上的瘤子。是烏力圖古拉守著割的。

  瘤子不是薩努婭真正的病。薩努婭做了一系列檢查。醫生告訴烏力圖古拉,她的病潛伏著,隨時都有可能發作。所以,家屬必須給予重視。比如,決不可以做出使病人產生幻聽的威脅或發出導致上述結果的命令,盡可能隔絕病人與偏執症誘發源的現實聯繫,比如笑聲或者眼神,比如刺激和誘發相關結果的回憶內容。

  烏力圖古拉從沒聽說過這種病。薩努婭的病是偏執型精神分裂症。

  5

  早飯的時候,烏力天揚吃得很快。四個饅頭兩碗小米粥,他只用了兩分半鐘,吃完起身洗碗出食堂。回到宿舍,把家裡的來信拿出來又看了一遍。

  信是葛軍機寫來的。以前都是烏力圖古拉寫,平均四個月一封。烏力圖古拉每次來信,總是不厭其煩地教育他好好在部隊幹,不要玷污部隊的榮譽,那張隨時隨地板著的臉,在他離家上千公里之後仍然緊貼在他腦後,讓他心裡發緊,讓他忍無可忍。

  烏力天揚很少給家裡寫信。部隊換了駐地,他就寫一封,幾行字,乾巴巴的:戰備訓練十分緊張。一切均好勿念。

  葛軍機的信卻讓烏力天揚欣慰,不,是傷感和委屈。母親終於回家了!母親終於解放了!他到處找母親。他找了母親那麼多年。他差點兒沒被打死。現在母親找到了,回家了。因為這個,因為是葛軍機把母親接回家來,他在心裡感激葛軍機。而且他知道,葛軍機為了照顧母親,已經調回了武漢。

  葛軍機告訴了烏力天揚一件事。那年他給烏力家貼大字報。和烏力家斷絕關係,不是他要那麼做,是父親的主意。父親命令他這麼做,他不肯,父親發了火,說不光是他。還有稚非,他得把稚非帶走,這個家才能保存下一部分。烏力天揚讀信的時候發愣,覺得父親太狡猾,把他都瞞過去了。瞞得他冤枉葛軍機,差點兒沒把葛軍機捅死,這樣的父親真是老狐狸一隻,沒法兒鬥。可是,父親為什麼沒讓他那麼做?沒讓他和家裡斷絕關係?他不屬￿應該保存下來的那一部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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