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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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力天揚說沒有辦法,卻不真的垂頭喪氣。在接下來的拉練途中,烏力天揚面貌煥然一新,幫戰友背槍、背背包,過河的時候,工兵排人手不夠,烏力天揚卸下槍,頭一個跳進水裡。到了駐地,烏力天揚把班裡每個人的洗腳水都給打滿,替打了泡的人挑水泡,還幫房東幹活兒。房東一個個往連部跑,誇烏力天揚,你們有個雷鋒的弟弟,叫烏什麼。多好的小夥子呀! 「這個滑頭,」尤克勤眼明心亮,轉頭對卜文章說,「他來曲線救國嘿!」 「我看應該鼓勵。滑頭不滑頭,大方向是正確的嘛。」 「我說實話,我就不喜歡幹部子弟,要麼像傻驢子,什麼都不懂,要麼像屎裡插著的蔥,翹得比誰都高,最他媽操蛋了。」 「我也不喜歡幹部子弟。」卜文章正色道,「但我想看看他有多危險,是為什麼。我對這個感興趣。」 烏力天揚再也不和段人貴來橫的,段人貴叫幹啥就幹啥。叫掃廁所,連豬圈一塊兒給帶著掃乾淨,人都能躺進去;讓站崗,下一班的人保准能睡個好覺,烏力天揚一崗給執到天亮。段人貴以為把烏力天揚收拾住了,讓烏力天揚搬個小板凳,給自己剪腳趾甲。烏力天揚二話沒說,把段人貴的臭腳抱在懷裡,一隻一隻捉著,剪得仔仔細細,還撮了嘴吹趾甲屑。段人貴有點兒拿不准,懷疑地看烏力天揚,不敢罵小兔崽子的話,說你別給我來這一套,我知道你小子不服,你玩兒心眼兒是不是? 魯紅軍知道烏力天揚腦瓜兒聰明,能玩兒心眼兒,可再聰明,再能玩兒心眼兒,也不能抱段人貴的臭腳呀!魯紅軍氣得要和烏力天揚翻臉。烏力天揚不提臭腳的事,給魯紅軍講了一個蛾子的故事。 故事不是烏力天揚編的,是跑川江的一個老水手講給烏力天揚的。蛾子的生命有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作為卵,它們在具有保護作用的卵殼中發育,那個卵殼是它們最初生長的環境。它們在這個階段將度過充滿禁忌和無知的童年,同時不斷蠕動著,以示它們對孕育自己的窄小環境的不滿。第二個階段,作為幼蟲,它們在堅韌的卵殼上咬破一個洞,將幼小的身子擠出殼外,成為最初生長環境的叛逆者。這是它們最容易受到傷害的階段。它們有的受到了傷害,退回到卵殼中,從此萎縮下去;有的沒有退縮,而是啃食掉孕育它們的卵殼,以便能活下去,直到它們找到真正的食物為止。幼蟲的主要經歷是取食和進食,並且在成長的名義下蛻上幾次皮。在這個階段,它們無法判斷哪一種食物是它們的需要——花蜜、果汁、發了酵的樹液、腐肉或者糞便,而每一次蛻皮,都會令它們困惑和痛苦上好一陣兒。除此之外,它們必須在充滿敵意的世界裡學會抵禦天敵的攻擊——改變顏色讓自己融入新的所在環境,偽裝成枯枝或嫩芽藏匿自己,長出毛刺嚇退天敵,讓自己帶毒令天敵生畏,或者乾脆讓自己變得味道不佳以令天敵退避三舍…… 「你是說,」魯紅軍琢磨著,「我們現在跟蛾子的幼蟲一樣,得學會抵禦天敵的攻擊,對吧?」 「誰都想做天使,」烏力天揚盯著魯紅軍,盯了半天,一字一句地說,「可在做天使之前,得先下地獄。」 6 拉練快結束的時候,部隊實彈演練。輪到魯紅軍上場,魯紅軍不知怎麼一慌,踉蹌出兩步,拉了弦的手榴彈掉在腳邊,把站在一旁的段人貴嚇得不知道該怎麼做。烏力天揚從一旁沖上來,推開魯紅軍,從地上撿起手榴彈,一使勁遠遠地丟出去,再把段人貴壓在避彈坑裡。手榴彈在幾十米開外爆炸,炸得人腦袋一麻。 羅曲直看出來,這不是魯紅軍失誤,是烏力天揚和魯紅軍的設計,拿命賭表現。羅曲直汗毛直豎。肖新風也懷疑,向段人貴彙報,說魯紅軍夜裡敢去掘墳,膽子大得鬼都怕。哪能慌到丟不出手榴彈去?說不定有什麼貓兒膩。段人貴不肯相信,嘲笑肖新風,那是真傢伙,不是掃帚,他倆都在場,要炸一個也跑不掉,貓兒膩誰呀?要不,你貓兒膩一個給我看看,看看你心慌不心慌?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設計了。駐地的幾個孩子在水渠裡玩,上面水庫不知道,開閘放水澆地,幾個孩子被沖進一個大蓄水池裡,會水的爬起來,不會水的打著旋兒往下沉。九班的兵出公差背糧路過,正好看見。烏力天揚帶頭,會水的都跳進蓄水池,七手八腳一陣兒撈,把水裡的孩子一個不落全撈了起來。 本來沒事了,孩子撈起來,送回老鄉家,老鄉再送一面感激子弟兵的錦旗,九班榮立集體三等功,皆大歡喜。誰知道,肖新風上來時一腳沒踩穩,滑回水池裡,滑還沒滑好,滑進出水涵洞。涵洞口子小,水又急,肖新風被卡在涵洞裡,既上不來,也沖不下去。 烏力天揚已經上來了,正坐在蓄水池邊吐髒水。一看肖新風沒上來,卡在涵洞裡,就讓大家快解皮帶。七八個兵,皮帶都解下來,環環連起,一頭兒扣在烏力天揚腰上,一頭兒扣在魯紅軍腰上。魯紅軍趴在水池邊,七八個兵按強盜似的按住他,烏力天揚反身跳回蓄水池。頭一回潛下去沒摸著人,拉上來時烏力天揚嗆得直翻白眼。第二次潛下去,人讓他抓住了,水池邊上的兵一聲喊,兩個人,連同亂七八糟的水草死雞鴨一塊兒拉上池子。烏力天揚人活著,大口往外吐淤泥,肖新風兩眼翻白,已經沒氣了。魯紅軍立刻讓把人平躺下,風紀扣解開,嘴掰開,摳出嘴裡的爛泥,做人工呼吸。一會兒工夫,烏力天揚緩過來,換下累褪了皮的魯紅軍,兩個人忙乎半天,硬是把肖新風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 「你怎麼這麼會帶兵!」卜文章那個激動啊,說段人貴,「你看別的部隊吧,好容易才出個把英雄,你這兒整班整班地往外冒,你這個排長。非得表揚不可!」卜文章說完抹一把腦門兒上的汗。他不是來政治工作那一套,他說的是真心話——那是好事做絕了,什麼壞事也沒留下來,要是好事後面再拖個尾巴,死兩個兵進去,他這個指導員就算當到頭兒了。 拉練總結大會結束之前,卜文章上臺宣佈,團裡已經批准,三排九班在搶救人民群眾的過程中體現了人民軍隊的光榮傳統,榮立集體三等功;九班戰士烏力天揚、肖新風、魯紅軍表現突出,各榮立個人三等功一次,其餘參加救人的戰士受團嘉獎一次。卜文章宣佈完,尤克勤接著上臺,扯了一口膠東話宣佈,經連裡研究決定,烏力天揚任三排九班班長,肖新風任三排九班副班長。 九班喜氣洋洋,晚上熄燈號響了還不睡,躺在床上爭著說話。 「我沒想到,真沒想到,你會冒險下去救我。我以為你會恨我,會借這個機會報復我。」肖新風又激動又慚愧地對烏力天揚說,「以後你是班長,我是班副,你指哪兒,我就打到哪兒,決不和你有二話!」 「這回我爸該給我平反啦!他死也不會相信。我這個兒子不光能進少管所,還能立功。」魯紅軍躺在床上,像從良的妓女一樣羞澀。 段人貴進來,拿手電筒一床一床地晃。晃到肖新風臉上,肖新風眼閉著,裝打呼嚕;晃到烏力天揚臉上,烏力天揚眼睜著,挺挺地躺在那兒,看著段人貴。段人貴把手電熄掉,在烏力天揚的床頭坐下來,從兜裡摸出一盒「大重九」,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再掏出火柴,抽出一根,點燃。 「排長,」烏力天揚小聲地、禮貌地、眼睛在黑暗中閃著賊亮賊亮的光,提醒段人貴,「內務條例規定,宿舍裡不許吸煙。」 「哼,」段人貴盯著烏力天揚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麼效果來,冷笑一聲,把香煙從嘴上取下來,捅回煙盒裡,再把煙盒裝回衣兜裡,屁股離開床頭,站起來,「烏力天揚,別給我暗藏殺機。我是從九班出來的,九班是我的井岡山,我在我的根據地,知道怎麼收拾你。我警告你,九班是三排的九班,革命大熔爐的九班,你不要在九班搞老鄉那一套,更不要在九班搞宗派,我是不會讓你得逞的。」 「是,排長,你的話我記住了。」烏力天揚平靜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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