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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第二十三章 除了野獸就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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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大,從川江的峽谷裡往天上看,天空是生冷的,仿佛罩著一層冰。

  隔著山腳下翡翠似彎彎曲曲的長江,對岸是聞名遐邇的白帝城。肖茅大隊第二生產隊的知青點孤零零地落在山坳裡。一條叫做紅肩河的溪流順著大山流淌下來,流淌進山下的長江裡。

  臘八那天,生產隊開始放假,不再出工。肖茅就那麼幾塊山地,也就是一季紅苕一季洋芋,間歇著點一坡苞圠豌豆,一到冬天就沒有活兒幹。公社要求學大寨戰天鬥地,沒有活兒也不能閑著。社員們扛把鋤頭上山,找背風的地方坐著,男社員袖著手拿成了家的婆娘們開玩笑,說些有鹽無油的葷話,女社員打著哆嗦去溝壑裡打點兒柴火。看著天色漸黑,江霧把對岸的白帝城罩住,就扛著鋤頭下山回家。

  隊裡一放假,家家戶戶都忙碌起來,用頭一年攢下的紅苕皮磨豆腐。要是家裡勞動力少,糧食不夠吃,沒有紅苕皮留下,就去山上挖葛根。用葛根粉做豆腐。

  簡雨槐沒有豆腐磨。她剛來不久,不會,也不知道這個年怎麼過,是不是要吃葛根豆腐才算過年。簡雨槐已經決定,這個年就在隊裡過,不回武漢。回去幹什麼呢?父親出了事,她本來就在人前抬不起頭,現在又脫了軍裝,當上農民,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淪落成這樣,她厭惡那座讓她淪落的城市。回去過年,見到熟人該怎麼說,說她不跳舞,改種地了?那個城市不屬￿她,她已經回不去了。

  二隊原來沒有知青,知青基本上安排在江對岸的縣城附近,那裡有一些梯田,還種了柑橘和茶樹,符合國務院對知青安置工作的基本條件。二隊的知青點是三個月前搶著蓋出來的,兩間乾打壘麥秸頂的房子,一間是簡雨槐的住房,一間是灶房兼儲藏室,堆放著隊裡分的紅苕、洋芋、苞圠,還有一些生產工具。肖茅大隊支部書記屈十三自豪地對簡雨槐說,到別個隊訪一訪,哪個知青娃兒住得上這好的屋?要擺到五○年,富裕中農都劃得到你頭上;要是屋頂再撿上瓦,就是地主,拖你到江灘上,乒乓一槍,就把你娃兒鎮壓了。

  簡雨槐到公社知青辦報到那一天,屈十三帶著二隊隊長屈接水和一個姓侯的女知青,三個人渡過江,到公社接她。屈十三看了簡雨槐一眼,又看了一眼,心疼得要命,責備方紅藤,你是啷個養娃兒的嘛,比絲瓜秧子還瘦,啷個不中請到平壩子大隊去嘛,山裡風大,吹跑了哪個負責?肯定要吃苦頭嘍。一看方紅藤緊張了,屈十三又補充,方孃孃,你把腸肝肚肺裝好,放一百個心,我屈十三是貧協時期的幹部,有覺悟。不得讓娃兒吃苦頭;毛主席派來的娃娃,等於是毛主席的親戚,砍掉腦殼也不得讓她吃丁點兒苦頭的。

  屈十三四十多歲年紀,頭髮稀稀落落,長臉,臉上有幾個出麻疹時燒出的坑,因為長期背背簍,身子佝僂得變了形,胳膊腿跟麻稈似的,自己就跟絲瓜藤差不多,只是不大的眼睛很亮,一副能拿主意的樣子。

  方紅藤急著要過江去看肖茅大隊,看簡雨槐今後要生活的地方是什麼樣子。屈十三不讓走,把方紅藤攔下,很有經驗地說,吃了中飯走,新知青下來,公社有羊肉吃,我背了苞圠來,不得占他的便宜。

  那天在公社食堂吃了飯才走。不是什麼羊肉,是水煮羊雜碎,山裡人不講究作料,放了幾粒山花椒,羊雜碎煮得又腥又膻。方紅藤和簡小川不願動筷子,勉強刨了兩口苞圠飯。簡雨槐一路上都沒有胃口,也沒有動筷子。屈十三說,侯知青剛來的時候,還不是噁心,看她現在,像不像餓癆鬼?我是可憐她。專門帶她來吃羊肉的。

  侯知青叫侯玲玲,是重慶知青,下鄉兩年半,人發育不好,掛不上一點綠色的樹樁子似的,又黑又瘦,兩根小辮子比麻雀尾巴長不了多少,又沒有胸又沒有屁股,基本看不出是女孩子,這個時候正埋著腦袋,拼命往嘴裡扒拉黑黢黢的羊雜碎,誰也不理。

  最初的窘迫和不適應是肯定的。光是在山梁上亂叫的狗獾和狐狸就讓方紅藤心驚膽戰,夜裡不敢睡覺。進了山才知道,山大到不講道理,人在山裡連只螞蟻都不如。山民撒芝麻似的住得分散,知青點能看到兩三家鄰居的茅頂土房子,有什麼事,扯起喉嚨喊能聽見。走卻需要半天,等於不是鄰居。幾天之後,簡家母子三個人開始水土不服,吃什麼都拉水。兩條腿上長滿瘡。癢得鑽心。糧食的情況讓方紅藤感到擔憂。肖茅人是懸在山上過日子,山深地薄,沒有地方種水稻,一年到頭以紅苕苞圠洋芋為生,又有野獸爭嘴,一個全勞力苦吃巴做,一年也只能分到七八百斤雜糧。折合成糧食,二百斤不到。

  一個月後,方紅藤假期到了。總不能陪女兒一輩子。窮山惡水,簡小川也不耐煩再住下去。看著能幫女兒收拾的都收拾了,女兒也基本上學會了燒柴、挑水、做飯、走山路、用鋤頭,雖說還是生疏,至少餓不死,方紅藤再不放心,也只能走。那天方紅藤哭得怎麼都止不住,渡船上的人等了一袋煙工夫,簡小川不想讓人看笑話,皺著眉頭說方紅藤,不行還把雨槐帶回去,讓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自己來!方紅藤這才鬆開女兒,戀戀不捨地上了船。

  船調了個頭,搶過茫茫急水,劃去對岸。簡雨槐站在草叢中,看船靠上了江對面的岸,人像芝麻似的,分不清娘是哪個,哥是哪個,這才轉身。沿著茅草劃腳的山路往回走。

  下山時是中午,回到知青點,已是點燈時分。簡雨槐沒有心思做飯,那天就沒吃晚飯,早早上床睡下。第一天一個人過夜,門上了閂,用鋤把頂死,在床上大瞪著眼,睡不著。黑夜總會把一切擴大,尤其是恐懼和無助。狗獾和狐狸在山上叫了一夜,那一夜簡雨槐心驚膽戰,沒有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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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紅藤和簡小川走後,侯玲玲來找簡雨槐。簡雨槐來,侯玲玲很開心,說終於有了個伴兒,不再是肖茅唯一的知青。侯玲玲告訴簡雨槐,本來簡雨槐也要下到她所在的第四生產隊,是屈十三臨時改變主意,把簡雨槐安排到條件最好的第二生產隊。屈支書心善得像菩薩,他不得讓你吃苦的。侯玲玲羡慕地說。

  侯玲玲是重慶鋼廠的子弟,父親是爐前工,有一次爐子洩漏,被燒成了焦炭。父親死後,母親改嫁給父親的一個同事。繼父有三個兒子,還有一個病爺爺。新組成的家庭,兩個人掙錢八個人花,她、她哥哥、繼父的兩個兒子,一家四個知青,光買被子就得四床,下鄉一趟就得四張船票。家裡生活困難,繼父對侯玲玲和她哥哥一直很冷漠。母親怕繼父,想管不敢管,每天省下廠裡的那頓飯,從飯票裡摳,一角五分地湊成整數,每隔兩三個月,偷偷給她哥哥寄個五塊八塊。母親對她說,玲娃子,不是媽不管你。是媽管不過來,你哥哥是侯家的獨苗苗,媽要不管,你老漢做鬼都要拖我去的,你就當媽死了,你是孤兒,自己顧自己吧。

  簡雨槐後來才知道,侯玲玲下鄉兩年半,從來沒有穿過襪子,一條衛生帶是下鄉時帶來的,布用得都朽了,不敢用力搓,每次都是在水裡蕩兩下。把血蕩掉,晾乾再用。簡雨槐很吃驚,說這樣怎麼行?會生病的。侯玲玲咧開黑黢黢的牙齒笑,說沒得關係,我有福,大姨媽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一年到頭用不到幾回,經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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