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九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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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玲玲很羡慕簡雨槐。簡雨槐擦雪花膏,還有兩套軍裝。簡雨槐看侯玲玲穿得又破又單薄,送了侯玲玲一套軍裝。侯玲玲寶貝似的不肯穿,說這是她活到十八歲得到的唯一禮物,她要把它留著,等到她結婚的時候再穿。 簡雨槐很佩服侯玲玲。侯玲玲下鄉兩年多沒有餓死。 「這算啥子嘛,」侯玲玲滿不在乎地聳了聳刀脊一樣鋒利的肩膀,「在山啃山,在水吮水。蛇都餓不死,人啷個餓得死喲。」 「玲玲姐,你教我吧,」簡雨槐覺得有了希望,至少她有一個榜樣,「我跟你學。」 她們煮苞圠稀飯吃。侯玲玲人瘦,像只猴子,胃卻不瘦,喝了七八碗稀飯,鍋都舔了一遍,舔完很滿足地誇獎方紅藤,你媽媽才是媽媽,給你留了半櫃子糧食,你幾好的福氣喲! 那天侯玲玲沒有走,和簡雨槐擠一張床睡。聽著屋外尖銳的風一陣陣吹過去,兩個人一會兒就暖和過來。簡雨槐很快睡著了。在夢裡,她披了一身綠色的霄蘿,在大山中跳舞,她的舞伴是臉上塗了油彩的狗獾和狐狸。 3 自從隊裡放假後,侯玲玲天天窩在簡雨槐這裡。一來她節省了糧食,二來兩個人說話不孤單。侯玲玲說這話時一點也不害臊,好像白吃簡雨槐是應該的。簡雨槐也覺得其實侯玲玲幫了她大忙,夜裡山坳裡出聲的除了野獸就是風,她一個人待在這裡,不憋死也要嚇死。好在媽媽留足了糧食,一時半會兒吃不窮她。 過小年那一天,侯玲玲回自己的隊裡去了,怕幾天沒回去,藏在堂櫃裡的一點苞圠被狗獾拱開門偷走,明年開春沒得吃的。侯玲玲走後,屈十三派自己的老三悶娃子來給簡雨槐送東西。 簡雨槐正在灶屋裡哆哆嗦嗦劈青岡木,想把地塘火升起來。炭是金貴的,隊裡不分,靠自家去山裡燒,大多數家裡燒不起,扛著。簡雨槐沒有炭,有一些做飯的柴,怕用光了沒有做飯的,省著,這樣扛了幾天,手腳都凍出凍瘡來,實在扛不下去了,只好生火,好熬過不出工的日子。 東西是屈十三去公社開會的時候捎回來的,一個輾轉了很多地方被弄得肮髒不堪的郵包。簡雨槐看郵包上的落款,是武漢軍區勝利文工團,簡雨槐就把郵包放在一邊。 「簡孃孃,我屋裡今天殺豬,我老漢叫你黑了去我屋裡打牙祭,吃豬血旺。」悶娃子十冬臘月地打著赤腳,腳板凍得通紅,口氣卻是地主的口氣,很得意,一邊還伸出青蛙一樣靈敏的舌頭,把鼻子下的東西舔進嘴裡。 肖茅大隊四個生產隊,一百多戶人家,過年時能殺起豬的不過五六戶。大多數人家都是到了年關,去江對岸的集市上稱一塊半斤重的槽頭肉,或者買一掛羊下水,把年過了。屈十三家是能殺起豬的那五六戶人中的一家。他每年在公社和區裡開幾十天會,大隊有補貼,讓他帶幾斤苞圠到會上換成飯票,幾十天,能省下不少糧食,再加上公家每年補的三百個工分,能喂出一頭豬。 簡雨槐答應了悶娃子。等悶娃子走了,簡雨槐也不生火了,把門關上,躲進被窩兒裡,把郵包拆開,看裡面的東西。 包裹裡有兩本書,還有七八十封信,其中一封信沒封口,是陳小春寫的,很簡短,告訴她,他在收發室取信時看見不少她的信,就替她收起來,然後從她家裡要到她的地址,以後他會替她收信,再把信轉給她。陳小春在信中告訴簡雨槐,她走以後,團裡議論了她好長時間,大家都覺得她太可惜,蔡老師有一次還流了眼淚,說簡雨槐是她帶大的學員,她最看好簡雨槐,大家勸了半天,蔡老師才不哭了。 簡雨槐放下信,看那兩本書,一本是《中國舞舞蹈集成》,上海文藝出版社1965年出版;一本是《文化革命的豐碩成果——芭蕾舞劇<白毛女><紅色娘子軍>》,解放軍出版社1972年出版。陳小春在信中沒提,不知這兩本書是誰帶給她的。簡雨槐翻了兩頁,把書放到枕邊,開始看那些信。那些信大多是慕名者寫給她的。她匆匆翻了翻那些信,很快就看到了那兩個她已經看過無數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內詳」。 簡雨槐的呼吸變得急促,因為冷,手僵著,半天才哆嗦著把信封拆開: 雨槐,你好嗎? 我不能給家裡寫信。這是我接到的命令。我必須執行這個命令。其實我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命令。這個命令對我來說沒有絲毫作用。因為即使沒有這個命令,我也不會給家裡寫信。 可我必須給你寫信。對我來說,生命的每一天都是陌生的,從睜開眼睛看到那顆最後消失在天上的星星,到我每一天都要去面對的那些生活,它們都是陌生的,不為我所熟悉,也不為我所掌握。也許正因為這樣,我才能堅持下來,才會去面對一切。才不會感到厭倦,才可以尋找到新的生命意義。我喜歡這樣的尋找,喜歡尋找意義。可我並不接受所有我接到的命令,我還是會給你寫信。 說到尋找,我一直在尋找自己。我是說,自己的天空,還有自己的翅膀。 這樣說你就明白了——我在從事一項偉大的工作,它們屬沉默者,它們不為人知。我必須學會更多的東西,必須和高高地飛在雲端上的鷹一樣,做強者中的強者,因為這個,我無限自豪。 說到高入雲端的鷹,雨槐,你要知道,那是一種多麼驕傲的生命。我喜歡高空低開跳傘,它的作用是減少暴露幾率,達到秘密入潛的目的。以及保護運載器的安全。我從四千米的高空躍出艙門。在一千二百米的低空打開降落傘,再滑翔到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如果風向好,也許我能做到,但我必須保證降落傘能夠打開,而且不被地面的人發現。你想像不到那有多麼激動人心。大地漆黑一片,我不知道我的腳下有多深,它們有什麼,是什麼在等待我,但我必須義無反顧地往下落。落入莫測的黑暗中去,尋找我的命運。 我喜歡做一隻鷹。我覺得我就是一隻鷹。 那麼,你呢。你還好嗎?我知道,我不會聽見你的回答。聽不見。不能聽見。我得面對這個現實。也許我永遠也不能聽見你的回答。可我想知道,就是想知道——你還好嗎? 淚水浸濕了信紙。簡雨槐用手背撫去信上的淚水,再用胸前的衣襟搌幹信頁上的濡濕處,把信愛惜地貼在胸前。 簡雨槐想,這是什麼樣的命運呀!是什麼樣的命運讓我在大山深處接到了他的來信?她想,他在尋找,他就像鷹一樣,在尋找他的天空和翅膀。他的天空中有沒有我呢?他會不會尋找我?尋找到我?他往下落的時候,會不會被強勁的高空氣流帶著,偶然有那麼一次,或者恰巧有那麼一次,或者他就是要那麼做——落到肖茅來? 因為想到這個,簡雨槐笑了,用手去揩淚花。她想,這個年,她用不著葛根豆腐,也用不著木炭。有這封信,她就不會再孤單,她就足夠了。她繼續想,她也會面對這個現實。她不會在意這個現實,而且,她很好,至少,因為有了他的來信,她會努力地讓自己好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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