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九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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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烏力天揚鼻子發緊,把臉一挪,移開,又不忍心看薩努婭的手空在那兒,舉在半空中,就把揣在褲兜裡的手拿出來,手上攤著一個捏爛了的柿餅,往薩努婭手裡塞,說,「媽,這是柿子餅,你吃柿子餅。」 「喂,」那邊的紫色胎記把報紙放下,「不能給犯人東西。」 「是柿子餅,」烏力圖古拉在一旁解釋,「她兒子給她柿子餅。」 「柿子餅也不行。」紫色胎記原則性很強,「兒子也不行。不讓。」 烏力天揚遲疑了一下,把塞進薩努婭手裡的柿子餅重新拿回來,稀爛一團,塞進褲兜裡。人高,在那裡站不住。退回到長條凳上,坐下。 烏力圖古拉生氣,但也沒辦法,人家不讓,只好這樣。薩努婭倒沒什麼事兒,也不是真想吃柿子餅的樣子,急急忙忙地問烏力圖古拉,天赫在什麼地方?怎麼找到他的?他現在幹什麼?他為什麼不來看她,他來她就好好說說他,批評他,罵他。她會讓他知道,這一次她真的生氣了,讓他明白他有多麼錯誤。比舉著菜刀砍他爹還要錯誤。 沒等烏力圖古拉編出理由來,薩努婭又改了話題。問烏力圖古拉,你怎麼樣?審查完了吧?沒事了吧?本來就沒事,硬要雞蛋裡挑骨頭,屈打成招,說人是大軍閥,說人是奪軍權,說人是蘇聯特務,說人把電臺丟進長江裡,那就審查吧,看能審出什麼問題來,看把長江淘幹,淘出一江的魚蝦來,那江裡有沒有電臺。 烏力圖古拉知道,薩努婭又把事情弄混了,先是說他,後來就扯到她的問題上。烏力圖古拉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也不用他回答,那邊紫色胎記又把報紙放下,這回很不耐煩,說棟拐么,監規你背過,我不能老提醒你,再這樣,探監就結束,你回監舍寫檢查。 烏力圖古拉一肚子火,本來要站起來,要拍桌子。要朝紫色胎記吼,說你雞巴什麼玩意兒!棟拐么個屁!要你提醒個屁!你說結束就結束?你小狗日的算個尿!你給我滾出去!到外面曬太陽去!但他看薩努婭很聽話地閉了嘴,人茫然地坐在那裡,神經質地抹去手掌上的一星柿子泥,再用手指去摳囚服上的一個洞,沒有一點兒反抗,他就沒有站起來,拼命憋,拼命憋,讓自己坐住,沒有發作。 時間一到,紫色胎記第四次把報紙放下,站起來,讓獄兵進來,把薩努婭帶走,自己押著烏力圖古拉和烏力天揚,送父子倆出監獄。 父子倆出了監獄的小門,門在身後咣當一聲關上,聽見裡面有狗叫,還有人說說笑笑,大約是在說晚上去山上捉丹頂鶴的事情。一會兒監獄裡的喇叭響了,放一支歌曲,是「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很熱鬧。 烏力天揚氣呼呼的,大步走在前面,在雪地裡滑了好幾跤,站起來,連身上的雪都不拍,又走。烏力圖古拉跟在兒子後面,還在一片迷糊地想,二十多年前,這裡到處出沒著梅花鹿。到冬天的時候,鹿一群一群地在山頭站著,看見人來了也不跑,瞪了美麗的眼睛看人,現在怎麼一隻也看不見了? 5 新兵要去河南新鄉集訓,因為是後門兵,部隊沒來人接,由基地的車直接送去新鄉。 烏力天揚去江邊的苗圃,在那裡找到做了記號的蘋果樹,從樹下挖出鐵盒,取出藏在鐵盒裡的錢。那是他從烏力圖古拉那裡偷的,有五十多塊。當流浪漢時積攢下幾十塊,簡雨槐走時都給了她。烏力天揚拿著這些錢,去街上花七塊錢給自己買了一件襯衣、一條褲子,然後去幹部宿舍,把簡明了找出來,從買衣裳剩下的錢裡拿出十塊,其餘三十多塊交給簡明了,要簡明了替他寄給簡雨槐。 「為什麼?你欠她的?」簡明了讓那麼大一筆錢嚇了一跳,百思不解地看著烏力天揚。 「就算吧。」烏力天揚懶心無腸地說。 「當兵有什麼好,起早床,還要給班長打洗腳水,說不定碰到個沒文化的連長,讓你去養豬種地,跟農民有什麼區別?」簡明了沒當成兵,心裡發恨,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烏力天揚沒說什麼,看著簡明了,心想,簡明了是怎麼長的,都快二十的人了,塌鼻子長了二十年,還沒長出點兒肉來,讓人看著著急。這麼一想,烏力天揚就有點兒同情簡明了。 「聽說印度那邊又準備打了。」簡明了看烏力天揚不說話,以為他在考慮自己說的事,居心叵測地加了一句,「你們不會被拉到印度去吧?不會被打死吧?」 「打死算。」烏力天揚說了這話,轉身就走。 「我操,」簡明了瞪大了眼睛,看著走遠的烏力天揚,在他身後喊,「我操,牛呀,比劉英俊都牛!」 烏力天揚用留下的十塊錢買了一個洋娃娃、一套小衣裳、一斤糖果,拿著這些東西,去了國棉三廠。 匡志勇和盧美麗已經正式調到蒲圻,在那裡安了家,那裡生活水平低,好過日子。烏力天揚知道這個。烏力天揚把東西交給匡家奶奶,說是給丫丫買的,讓奶奶收著,等盧美麗和匡志勇回武漢時帶給丫丫。奶奶聽了樂,前仰後合,說你這孩子,盧美麗匡志勇的,盧美麗是誰?是你姐不是?匡志勇是誰?是你姐夫不是?也不是丫丫,是你外甥女。烏力天揚叫不出口,不好意思,跟著笑。扭捏得很。奶奶拉著烏力天揚的手,喜歡得什麼似的,老是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臉,說,多好的孩子呀,知道害羞。後來烏力天揚告別奶奶,說自己要走了。奶奶佝僂著身子送烏力天揚出門,說孩子,有空到奶奶這兒來玩兒,啊?烏力天揚說,哎,奶奶。烏力天揚叫了那聲奶奶,不知怎麼的,眼淚湧了出來。他趕緊昂著頭,讓眼淚回到眼眶裡去,小心地邁過一堆曬在路邊的煤球,大步往前走,心想,我也有奶奶了! 6 第二天一大早,烏力天揚起了床,洗了澡,換上新買的衣裳,然後背著挎包出了門。他走過院子,在院子門口停了下來,看了一會兒,才離開那裡。 送兵的車發動的時候,魯紅軍突然在車廂裡喊,嘿,天揚,你爸! 烏力天揚下意識地朝車外看,看見遠遠的,林蔭道邊,烏力圖古拉站在那裡。因為有樹遮擋著,看不清烏力圖古拉的臉,好像他就是那些樹當中的一棵,只不過,他這棵樹有些胖,有些老,不怎麼合適種在那種有許多茂盛的新樹生長起來的地方。我就是野種!我是天底下最大的野種!烏力天揚很快把身子轉過去,拽緊了把手,不再朝林蔭道那邊看。 車開走了。喧囂落下。送兵的人散去,回各自的家。烏力圖古拉還站在那兒。這是他唯一的一次送家裡人遠行,送他的親人。他還沒有習慣,包括沒有習慣怎麼從送行的姿勢中轉變回來,比如說,把身子轉過去,朝來路走。他就那麼站在那兒,讓落葉在他腳邊一片片地滾過去,又滾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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