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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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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監獄在定襄。烏力圖古拉對這個地方不陌生,當年打日本的時候,他來往於部隊和五臺山八路軍總部,常常路過這個地方。忻口戰役那會兒,他帶一個團去敵後,在定襄的一個村子裡住過一晚上。那次閻錫山的一個師長正在家裡休養,非拉他去家裡住了兩天,給做了辣乎乎的餄餎,還給喝了沉缸汾酒,這事他還記得。

  監獄不在縣城,在山裡。附近沒有旅社,父子倆問清路,找了兩頭毛驢,進到山裡時,已是擦黑兒點燈時分了。烏力天揚去敲監獄的門,人家拿著「家屬探視介紹信」看了半天,又把烏力圖古拉和烏力天揚從頭到腳看了半天,說今天太晚了。犯人在監舍裡學習,明天早上來吧。介紹信也不給退。咣當把小門關上了。

  烏力天揚茫然得很,不知道再該怎麼辦。烏力圖古拉有經驗,聞了聞雜和著草木灰味道的風,領著烏力天揚去了附近一個村子,找到一家村民,幾句話一說,人家就熱情地把父子倆迎進門。那家的大嬸拿出笤帚,給父子倆掃乾淨身上的塵土,沏了甘草茶讓烏力圖古拉喝,抓了罐裡的醉棗讓烏力天揚吃。

  烏力圖古拉讓烏力天揚付了拉他倆進山來的腳錢,謝過人家,讓把毛驢牽走。當天晚上,主人給父子倆做了一頓菽麥湯疙瘩和攤餅。父子倆餓了,稀裡呼嚕吃了喝了,也不洗,和那家人一塊兒,男的女的擠在一張大炕上。烏力天揚很快就被跳蚤糾纏上,翻來覆去地滿身撓。烏力圖古拉也沒睡,睜著眼看屋頂的那片亮瓦。看月光一點一點由暗到明,再由明到暗。

  第二天一大早,父子倆起來。烏力天揚這回不用教。付了糧錢。大嬸追出來,抓了柿餅塞到烏力天揚衣兜裡,送父子倆出了村子。父子倆沿著長滿紅豆松和山白楊的山路往監獄裡走。路上有雪。枝頭掛著冰淩,一群松鼠在雪地裡來回跑著,不斷回頭看這父子倆。

  到了監獄,出來兩個管事的幹部,盤問了一通兒。說犯人正勞動呢,讓等著。父子倆就等著,一直等到晌午過後,才出來一個獄兵,領著父子倆。繞過甬道長長的監舍。到了牆泥斑駁的接見室。一會兒工夫,一個腦門兒上長著一大塊紫色胎記的管教模樣的人領著薩努婭進來了。

  頭一眼,烏力圖古拉父子倆誰都沒有認出薩努婭來。他們看見跟在獄兵後面顫顫巍巍進來的,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婆,一臉老樹皮,身子佝僂著。不停地捂著嘴咳嗽,咳得跟裹著泥漿的蝦米似的。父子倆就愣在了那裡。

  薩努婭進了門,在屋裡站定,慢吞吞地看了烏力圖古拉一眼,再看了烏力天揚一眼,好像不認識,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又回頭去看紫色胎記。紫色胎記讓薩努婭坐下。薩努婭不坐,還站在那兒,有點兒茫然。紫色胎記去一邊坐了,拿一張過期的報紙看。獄兵站在門口,很稀罕地看著烏力天揚腳上的回力球鞋。

  烏力圖古拉很激動,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烏力天揚在一旁直捏手掌,兩條腿硬在那兒。像是生了根。

  「薩努婭,」烏力圖古拉咳嗽一聲,嗓子乾澀地說,「薩努婭,是我。我來看你了。還有天揚,你兒子。」

  薩努婭看著烏力圖古拉,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看一會兒,好像想起來。世事悠悠地說,哦。她就說了這麼一個字,哦。

  「你還好嗎?你怎麼樣?」烏力圖古拉這麼問,又覺得問得不好,改口說,「你瘦了,頭髮都白了。」這麼說,覺得還是沒說好,又改口說,「衣裳不缺吧?能吃飽吧?」

  「喂,」紫色胎記放下報紙,提醒說,「談話不許涉及犯人的獄中生活。不讓說這個。」

  烏力圖古拉被噎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薩努婭像是凍久了,暖過來,急急忙忙地開了口,問天時怎麼樣,還說毛主席的話嗎?軍機怎麼樣,臉上的疙瘩消了沒有?天赫怎麼樣,人找著沒有?安禾怎麼樣,又考五分了吧?稚非怎麼樣,想媽了沒?又轉過身去看烏力天揚,說天揚。來,到媽這兒來。

  烏力天揚胸口裡一哽一哽的,兩隻手都揣在褲兜裡,坐在那兒不動。烏力圖古拉也發著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薩努婭那一連串的問,他決定不說,不能說,至少不能往實話上說,就說烏力天揚,沒聽見你媽叫你呀。

  烏力天揚還坐在那兒,不把兩隻手從褲兜裡拿出來。薩努婭看烏力天揚,看著看著抿嘴笑了,又拿手捂住嘴,說:

  「大了,是大人了。都長鬍子了。」

  「怎麼不是?都參軍了,回去就穿軍裝。這麼老大才參軍,老兵了。」

  「參什麼軍?」薩努婭又茫然了,看烏力圖古拉,「天揚參什麼軍?天揚參軍,誰在家裡照顧天時?誰在家裡等天赫的信?誰帶安禾和稚非?誰給天健掃墓?誰給你燉豬蹄?誰給你開車?誰給你送材料?誰給你接電話?」

  烏力圖古拉愣了好一會兒,半天才明白過來,薩努婭是搞混了,把天揚當成了嚴之然、盧美麗、小陳、周中保。烏力圖古拉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薩努婭的問題,他就咳了一下,開口說:

  「薩努婭,家裡都好。你好嗎?天時好。還說毛主席的話呢。軍機提正連了,大學都畢業了。天赫也好……這個,小兔崽子很好,怎麼能不好呢?安禾也好,念高中了。誰說不是高中?高中好。稚非更好,小東西給我打電話,在電話裡說,爸。我當上紅小兵了,我能不能回去看你……」

  「念什麼高中?安禾該念初中。打什麼電話?稚非要回哪兒?」薩努婭說話慢吞吞的,卻敏感得很,抓住烏力圖古拉的話,狐疑地看他的臉,「你把稚非怎麼了?你把她關起來了嗎?」

  「沒關,」烏力圖古拉知道自己忘乎所以。說漏了嘴,連忙往回找,「沒怎麼她。打電話玩兒。她喜歡打電話。喜歡掛在魚竿上。小東西,七歲不到呢,不懂事,調皮唄……」

  「怎麼才七歲?是十二歲。十二歲零……四個月二十一天。怎麼才七歲?」薩努婭更疑惑。不滿意地質問烏力圖古拉,「你到底把她怎麼了?是不是把她關起來了?那她怎麼能長大?那她永遠都得是七歲!你怎麼是這樣的人?」

  烏力圖古拉陷入了困境,額頭上有汗滲出來,不知道該再怎麼把這個謊給圓下去,求援地朝烏力天揚看著,讓兒子救他。

  烏力天揚感到胸悶,眼睛盯著鞋上的一片陽光,不敢看薩努婭,心想我得心臟病了。我得……得想殺人的病了!烏力天揚想,我怎麼會這樣呢?我怎麼會得想殺人的病呢?烏力天揚這個時候就咬了牙,站起來,走到薩努婭身邊,說,媽。

  「天揚,」薩努婭臉上露出笑容,是那種在夢裡夢見了開心事情的笑。她伸出手,去摸烏力天揚的臉,「天揚,你長高了,媽夠不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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