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九五


  進來的是一群女孩子。領頭的是小喬,昆文藝最近一段時間的女朋友,青少年宮合唱隊隊員。她們嘻嘻哈哈,或者故作矜持。來的大多是熟悉的。只有一個像風車一樣單薄的女孩,小喬介紹,是合唱隊的隊友,技校生。女孩子頭一回出現,蹙著貓一樣的鼻子,眼睛滴溜溜地到處張望。像是進了猛獸級的動物園,有些不安。

  話題改變,改成不久前死掉的王明、傅作義和竺可楨,還有江青火燒軍隊的講話,還有為什麼要批判孔子。

  昆文藝一直在彈「萬泉河水清又清」。彈得很投入,真的彈出了流水如斯的清澈,讓人覺得屋子裡的姑娘就是那些編了斗笠來送給紅軍的姑娘,軍愛民來民擁軍果有其事,而且軍民團結一家親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小喬甜蜜蜜地掛了一隻膀子在昆文藝肩頭,昆文藝彈完第三個反復,手從琴鍵上收回,就勢攬住小喬的腰,起身嚴肅地對眾人說,費什麼話,江青挖孔夫子的祖墳關你們什麼事,你們就不能幹點兒正事兒?說完帶著小喬進了書房,門砰的一聲關上。

  等於是信號。青年才俊們聞風而動,各取所需。一人拽了一個女孩子往樓上去。其他人也沒空著,猴找猴鵝找鵝,上樹下河的都有,一會兒客廳就空蕩蕩的了,只剩下烏力天揚和那個像貓一樣蹙著鼻子的女孩。

  「不是說,跳舞來的嗎?」貓茫然地看了看燈光下慢慢墜落的灰塵,不滿意地聳了聳鼻子。

  他們就跳舞。客廳裡有現成的唱片機,隨便放一張在上面。是馬勒的《流浪少年之歌》,「哎,是你嗎?哎,是你呀。美妙的世界,如今我要交好運。不,不,不會的,鮮花永遠不會為我開放。」這個反革命悲觀主義製造犯!

  他們在鮮花和好運中挪來挪去,提一些無聊的問題。再無聊地回答那些問題。現在他們彼此認識了。他是社會青年,而她是紡校學生。這怎麼可能?他像沒事兒幹的嗎?那麼聰明,騙人呀,是工農兵大學生吧。

  然後他們跳到沙發上。貓先發作,把烏力天揚壓在下面,不太熟練地舔他的臉,用尖利的牙齒咬他。烏力天揚回咬,狠狠地,有一種禿毛公雞對刺蝟的仇恨。貓尖叫,哧哧地笑。烏力天揚伸手到她的屁股上,狠狠掐,把女孩子掐得叫起來,然後嚇得哭出聲來。

  「你媽的是泡妞呀,還是掐蒜苗哪!」昆文藝光著上身從書房裡探出腦袋。朝呼哧呼哧喘氣的烏力天揚喊。他兩眼充滿血絲,長髮用一根橡皮筋紮住,像只糞桶,糞桶邊還屎湯似的淌著汗珠子,一點兒頹廢青年的樣子也沒有。

  「掐蒜苗又怎麼了?我就掐了,你管得著嗎?」烏力天揚從沙發上欠起身子,紅著眼睛朝昆文藝吼,吼得躲到一邊的貓哆哆嗦嗦地縮在那裡,連哭的樣子也沒有了,「去你媽萬泉河!去你媽清又清!去你媽!」

  昆文藝愣在那裡,愣了一會兒,看了一眼從樓上探出腦袋來的蘭世強和呂長江,豎起一根指頭,把汗貼在額頭上的一叢濕發往上一挑,指頭畫一道弧,嚴肅地指向烏力天揚,一字一句地說:

  「蘑菇烤蛋白,檸檬杏仁餅,糖漿水。我和小喬,一人一客。」

  3

  烏力圖古拉在他五十八歲那一年接到了離職休息的通知。

  不到歲數。不應該。但不應該的事情多了。就在幹部部門找烏力圖古拉談話讓他離職休息那天,印度把錫金王國給兼併了,一個國家生生地讓另一個國家做了自己的殖民地,等於是讓那個國家做孫子,國王都是兒皇帝,還有比這更不應該的?所以,沒有什麼好說的。

  幹部部門和烏力圖古拉談過話之後,徵求他的意見,看他願意去哪兒休息。進京不可能,上海廣州這種城市,努力一下是可以辦到的。或者葉落歸根,回內蒙古老家。

  烏力圖古拉沒讓幹部部門的人費太多口舌。明確表示,北京上海不去,老家也不回,他就在武漢歇下來,祖宗早就說過,無處黃土不埋人,何必馬革裹屍還,他還費個什麼勁兒?但是,有兩件事兒,組織上得給辦——

  「薩努婭已經關了六年,我沒有她的任何音訊,連人也見不著。這就奇怪了。就算她是特務,叛了党賣了國,該判,也得把判決書送到家裡,讓家屬簽個字吧!該斃,也得通知家屬去收屍,讓家屬交子彈錢吧!是死是活。總得有個准信兒。其實,不光我清楚,你們也清楚,這兩樣,沒有一樣該讓薩努婭沾上,她是替國家背黑鍋,一口黑鍋背了十幾年,背了十幾年呀!你們得把人給我送回來。怎麼抓走的,你還照原路往回送。不是讓休息嗎?你讓我好好休息,讓我們好好休息。」

  「第二件,不是天時的事兒,天時為國家被石頭砸了,國家要他這麼做,他也該這麼做,我能接受,不怪國家,也不怪石頭。我的兒子,我背著抱著,不連累誰。是老五。」

  烏力天揚老和烏力圖古拉吵架,他就像一枚怒氣衝衝的子彈,攔都攔不住地往前沖。又不是我把我鬧成這樣的!誰他媽願意生在這個家?有本事你別生我!有本事你把我媽找回來!老五不講道理,但他說得對,不是他把他弄成這樣的,不是。

  「他已經長大了,書沒讀成,又沒個工作,是我連累的。就算我給組織上找麻煩,組織上管管這件事兒,讓他當兵去。」

  梁永明聽幹部部門來的人說了烏力圖古拉的情況,沉默著沒說話。第二天,他就帶著幹部部門的人去了北京。過了幾天回來,也不知道他通過什麼路子,用了什麼手段,把薩努婭的情況摸到了。

  薩努婭是1969年結的案,罪名是間諜,判了二十年。人關押在山西定襄,因為事情牽涉國家安全,十分敏感,所以不通知家屬,也不接待家屬的詢問。案情是不是有誤,烏力圖古拉這邊先別說,公安部已經答應,就薩努婭的事情再做一次案情審查。烏力圖古拉也有事情做,他去看望薩努婭,「家屬探視介紹信」粱永明已經給開回來了。

  「什麼也別說了,再耐心等等吧。等等再說。」梁永明拍了拍激動的烏力圖古拉的手,自己的眼圈也紅了,「去看薩努婭的時候,替我問個好。總聽說你找了個好女人,還沒見過她呢。」

  烏力天揚的事情好辦,基地自己就能解決。當然不能留在基地,那樣影響不好。和武漢軍區做交換,基地收他們的孩子,他們收基地的孩子,算是肉爛在鍋裡,反正是軍隊,好歹都在鍋裡。

  和烏力天揚一起當兵的還有羅曲直、趙東江、胡小麗和魯紅軍。本來沒有魯紅軍的事兒。魯紅軍不是基地的孩子,基地不管,可他聽說烏力天揚要去當兵,心饞,非要和天揚生死一路,求天揚幫忙。烏力天揚去找汪道坤,說魯紅軍為汪家的事蹲了少管所,把前程蹲掉了,得落實政策,要不解放軍真連國民政府軍都不如。沒想到汪道坤和胡敏還真認這個。魯紅軍的確是為籌錢給汪大慶和胡敏治病才去搶手表的,搶出一年勞教,前途給搶沒了。這個汪家不能賴。反正汪家沒人當兵,該當兵的汪百團還押在勞改農場,權當魯紅軍是汪家子女,汪道坤就給辦。還真辦成了,魯紅軍就當上了兵。

  烏力圖古拉叮囑顧嫂,讓顧嫂照顧好烏力天時。又讓公勤員郝衛國什麼事也別管。就管一件事兒,念烏力天時的生活日程表,每天早中晚各念一遍,念完檢查。看看每一個項目是不是都完成了。要是完成了,就在項目下打一個紅鉤,他回來檢查鉤打得怎麼樣。這樣吩咐完,就和烏力天揚一起,起程去了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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