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九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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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不爹的,有屁用!你要真想管。你管管我媽,你把我媽管回來。別人不知道我媽,她給你當了二十年老婆,她是不是特務你不清楚?你不清楚讓她給你生養那麼多孩子?你現在自由了,沒事兒了,你就不管她,讓她在那兒受罪呀?」 「我怎麼管?」烏力圖古拉差不多是吼出來的,「你要我怎麼管!」 「別問我。」烏力天揚冷到極點,「要是我老婆。我走遍天下也把她找回來。誰攔我,我開了膛也潑他一身血。」 烏力圖古拉噎在那兒了。他沒想到,父子倆一直的默契,誰也不提過去那些年發生過的事,誰也不去捅過去那些年留下的傷口,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兒子還是捅了出來。但是,兒子說得對,他沒有走遍天下。他走了,但沒走遍,而且,他沒有開了膛潑誰一身血。 「我死了以後……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沒有窮盡的……」烏力天時念起毛主席的《愚公移山》。 「什麼?」烏力圖古拉被驚醒過來,回頭問烏力天時。 「他說他兒子,還有孫子什麼的。」顧嫂莫名其妙地說。 烏力圖古拉回到樓下辦公室,公勤員郝衛國跟進來,說首長在樓上的時候羅主任來過電話,有事找首長,問要不要掛過去。烏力圖古拉點點頭。郝衛國把電話掛到羅罡那裡。羅罡像搞地下工作,壓低聲音告訴烏力圖古拉,總參的人又來了。 羅罡說總參的人又來了,是指總參的人先前來過。烏力圖古拉剛從麻城農場回到基地的時候,羅罡就向他彙報,總參來調查過他家的情況,來的人很神秘,調查得很仔細,祖宗八代的事都問過。烏力圖古拉被調查不是頭一回,連生命都交給組織了,連一家老小的命都交給組織了,別說調查,烤餅都行,借一句時髦的話說,剖開給你看看,看那顆心是紅的不是。烏力圖古拉沒把這當回事兒,鹹一句淡一句地聽羅罡說了一些當年覺悟不高的後悔話,讓羅罡打住,問羅罡還喝酒不,讓官帽了壓趴了沒,別弄得級別上去,酒量下來,變了種。 電話放下,烏力圖古拉琢磨,總參來調查他幹什麼?難道上面打算讓他去總參不成?可他去總參幹什麼?他不是玩兒腦子的人,不是紙上談兵的人,不是給人五馬六駕當差的人,他幹不了那些事兒。再說了,真要他去,檔案在組織手上,人在組織手上,連同家裡的情況、社會關係情況,折騰了幾十年,還有什麼不清楚的?這麼一想,烏力圖古拉就有些糊塗,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兒。 烏力圖古拉的煩惱不在這兒,而在烏力天揚。 烏力圖古拉有些拿不准,當初一大家子,蔥薑蒜韭,滿園子競相生輝,薩努婭拾掇得好好的,沒壓抑誰,一園子春光無限;現在園子荒掉,就剩下兩頭半蒜,他就沒法兒收拾,老五在那兒憋著勁兒拿他當敵人,看得出是忍著耐著呢,指不定什麼時候忍耐不住就出手,這個家,可就變成校場了。 薩努婭是怎麼把這個家治理成這樣的?這個家,沒有了薩努婭,還真不是個家。烏力圖古拉這麼想著,就深深地思念起他的女人薩努婭來,而且為這個念頭、為他的思念,苦笑了一下,再苦笑了一下。 2 烏力天揚走在大街上,臉上掛著兩行清淚。 武漢這種江湖城市,是什麼都招攬著,又什麼都蓄不住。多少水和水中的生命流淌進這座城市,又流淌著經過這座城市;多少人從東南西北的地方來,在這座城市裡打一晃,又匆匆地走掉。流淌掉的和走掉的大多是優秀的,是這座城市需要的,本該留住,卻沒留住,城市就呈現出日益頹靡衰落的氣象,像個巨大的垃圾場。烏力天揚走在這樣的城市裡,走在肮髒的街道上,覺得自己孤立得很,跟一隻蚊子差不多,誰要看他不順眼,一巴掌拍死他,他也不會感到有什麼委屈。 省委幹休所一個叫昆文藝的孩子,爹媽回湖南老家修房子去了,家裡空著,一群和烏力天揚同樣打扮的待業青年在他家裡集中。因為沒事兒可做,他們把自己打扮成十二月黨人的落魄樣兒,穿著馬褲和白色襯衫,腳蹬軟面麂皮靴,抽著牡丹牌香煙,喝著散裝啤酒,粗俗地開玩笑。馬褲窄窄的褲腿寬大的襠,乍一看,像是一群長著一雙長腿和一個巨大食囊的鯨頭鸛。 昆文藝比別的孩子大幾歲,在湖北省歌舞團拉小提琴,家裡操他媽有一架老牌子的鋼琴。他穿一件洗得雪白的大翻領襯衫,鼻樑上架著一副裝腔作勢的平光眼鏡,頭髮像五四時期的頹廢青年,留得老長,繃著臉,做出一副深沉的樣子,在鋼琴上叮叮咚咚彈著一首曲子。 「你爸這回賺老了,至少給補五千塊。」一個叫蘭世強的省委子弟說烏力天揚。 「七千六百八十一塊三毛三分。」烏力天揚灌了一口啤酒,故意輕描淡寫地說。 「我操!老財嘿,革命的對象嘿,非打不可!」一個叫呂長江的市委子弟大呼小叫,「叫你爸把長江大橋買下來,北京人不許過,上海人也不許過。」 眾人都笑,說這個主意好,是武漢人出的主意,乾脆,讓呂長江守大橋,支根鐵棍,遇人就審,凡是卷了舌頭說北京話和夾著舌頭說上海話的,就讓回頭,往江裡跳,從江裡遊過去。反正呂長江沒事兒幹,不如為祖國守大橋。 「今天我請客,邦可。」烏力天揚大方地說。 門敲響了,快樂而急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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