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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簡雨槐像一隻木偶,被簡先民拉著,在外間的行軍床上坐下,脫下腳上的布鞋,把雨鞋往腳上套。她當然不知道,簡先民已經把一份他努力說服並且積極支持女兒與資產階級法權決裂、堅決響應毛主席上山下鄉號召去農村安家落戶的情況說明,鄭重地遞交給政治部有關領導了。其實,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她根本就不在乎什麼情況說明,軍裝都脫了,舞蹈都不要了,她還有什麼舍不下的?她只是苦惱,弄不清楚烏力天赫為什麼沒有給她留地址,那究竟是什麼原因?因為這個苦惱,她甚至淡薄了脫去軍裝的痛苦,忘卻了自己要去插隊這件事,也不再為今後的莫測命運而擔心。

  7

  幾天後,簡雨槐的關係辦下來了。簡先民堅持自己帶簡雨槐去派出所銷戶口,然後把她的戶口遷移證明、知識青年關係證明、早些日子從文工團帶回來的共青團組織關係證明一起,放進一個大信封裡。現在,簡雨槐已經是一名光榮的知識青年了。

  從派出所回基地途中,他們碰到了烏力天揚。

  烏力天揚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雙手插在褲兜裡,吹著口哨從馬路對面走來。簡先民看見烏力天揚,想和他打招呼。烏力天揚沒有理他的意思,有些窘,討好地看看簡雨槐。簡雨槐站下,沖烏力天揚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簡先民對簡雨槐說,那我先回去了。

  「脫軍裝了?」烏力天揚問簡雨槐。

  簡雨槐點點頭,捋一下額前的散發。天陰得很,乾冷乾冷的,要下雪的樣子。

  「你們家簡明了是個王八蛋,問他,他還當軍事秘密,又不是他的事兒。」烏力天揚抽了一下鼻子,再問,「要下鄉?」

  簡雨槐又點點頭,嘴角上掛著笑容。是的,她已經做好準備了,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如果說有,只有一件事——她想知道,他的四哥為什麼沒有在信中給她留下地址。

  「你蠢。」烏力天揚毫不客氣地罵簡雨槐,「他們找過我好幾次,要我下鄉,我說行,別來重大意義那一套,你們跟我一起下,你們下我就下,下到舊社會都行。我操他的,我就這麼說,能把我怎麼的?你下算什麼?兵當得好好的,舞跳得好好的,瘋啦?你看看你,看看你的樣子,從頭到腳看仔細,你是下鄉的人嗎?你去鄉下幹什麼?看牛打架呀?」

  「我爸往北京打過電話,小姑說,雨蟬已經上學了,在六中。」簡雨槐不想談這個,把話題轉開。

  「你要不想下,我替你下。我能和牛打架。要不,我也去銷了戶口,陪你一塊兒去,我倆的活兒我都幹了。反正我也沒有什麼事兒,待著也是待著。」

  「你傻。那是能陪的呀?別說這話了,快回去吧,啊?」

  簡雨槐這麼說完,就走了。連頭也沒回。風一陣一陣從江邊吹來,把一地的落葉吹得到處跑,像去趕什麼熱鬧似的。雪怕是真要來了。

  第七天早上,方紅藤和簡小川送簡雨槐去奉節。簡先民和簡明了送他三人出門,到漢口客運碼頭乘上水的船。

  簡先民想把動靜鬧大點兒,向政治部請假,要送簡雨槐去奉節,沒有被批准。本來挺高興的事兒,讓人給堵在半道兒上,讓他有些不快。但事情到底辦成了,他不想為這點挫折讓自己受到打擊。

  烏力天揚早早等在幹部宿舍外面,在那裡堵住了簡家的人。烏力天揚誰也不看,徑直走到簡雨槐面前,遞給簡雨槐一個小紙包。簡雨槐抬眼看看烏力天揚。烏力天揚不看簡雨槐,吸了吸鼻子,皺了皺眉頭,怕冷似的把脖子縮進衣領裡,轉身走了。

  簡雨槐把紙包打開。紙包裡是一遝髒兮兮的錢,還有一小遝揉皺了的全國糧票。簡雨槐的眼睛模糊了,抬眼看走遠的烏力天揚。烏力天揚走路斜著身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從背影上看,有點兒像沒長熟的烏力天赫。

  輪船離開碼頭的時候,簡先民一直追著船走,先是慢慢的,再加快了步子,再跟著輪船的方向奔跑,跑出一段距離,輪船逆著江水進入中流,碼頭沒有那麼長的傍道,攆不上,只好站下,孤零零地站在碼頭上。簡先民那天沒有戴帽子,頭髮被江風吹起來,人顯得很失落、很寂寥。

  第二十二章 想要做一個男人

  1

  烏力天時又拉在床上了。他還是那只不肯破繭的蠶,在蠶繭裡吃喝拉撒,弄得滿屋子大便味兒。新來的保姆顧嫂在院子裡和梁政委家的保姆說話,然後去廚房燉豬蹄,忘了每兩小時上樓看一次烏力天時的規矩,等烏力圖古拉回來的時候,烏力天時已經在大便裡躺了很長時間。

  「他吃什麼了,怎麼拉一床?」烏力圖古拉把烏力天時往另一張床上抱,問聞訊跑上樓來的顧嫂。

  「哎呀,怎麼拉成這樣?」顧嫂慌裡慌張,幫助烏力圖古拉把烏力天時安頓好,烏力圖古拉為烏力天時換褲子,她去收拾床,「你看,我把他給忘了。」

  「不是說了,你就管他,別的不用你管嗎?」烏力圖古拉生氣了,挖挲著一雙沾滿大便的手,「你看弄的,跟掉進茅坑裡似的。」

  顧嫂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不該和人聊天。忘了正事。本來廚房裡的事不歸她管,有廚師周晃,她是嫌周晃燉豬蹄不擇毛,才去插一手,結果成了王鐵匠教張灶哥揉面,王鐵匠自己的爐子熄了。顧嫂連忙換下髒床單,再去打熱水,給烏力天時洗。

  烏力天揚從他的屋裡出來,進了烏力天時房間,冷冷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三哥,再看看烏力圖古拉,說你吼顧阿姨幹什麼,人又不是顧阿姨生的,石頭又不是顧阿姨砸的,他是你兒子,該誰管?一句話,把烏力圖古拉頂在牆上揭不下來。

  要擱在早兩年,烏力天揚敢沖烏力圖古拉這麼說話,烏力圖古拉早就大巴掌扇過去,一直扇出門,直接從二樓摔到一樓,砸他個經驗教訓出來。現在不是早兩年。自從烏力圖古拉把烏力天揚從寶慶碼頭找回來,父子倆就像變了關係,平時倆人沒話,有話也是問一句回一句,不問就對面坐著,夾菜吃飯,喝水看報,烏力圖古拉不拿駱駝眼瞪烏力天揚,烏力天揚也沒有什麼好氣,懶洋洋的。只是,兩人從來不提頭幾年發生的事情——烏力圖古拉不提烏力天揚在批鬥會上剃他陰陽頭的事,不提烏力天揚搶手表進少管所的事;烏力天揚也不提烏力圖古拉扇自己耳光的事,不提他給自己的孩子帶來多少磨難的事。烏力圖古拉再也舉不起巴掌。人要舉不起巴掌,說話的聲音也就會落下幾分貝去。

  「我這不是,跟你顧阿姨說話嘛,我吼什麼了?」烏力圖古拉瞥一眼烏力天揚。烏力天揚上身穿一件差不多快要露出肚臍的白襯衣,下身穿一條上窄下寬的赭紅色喇叭褲,像拖著兩隻大掃帚,腳上是一雙茂記三接頭尖皮鞋,頭髮油光水滑,梳著大背頭,樣子就跟30年代漢口租界的拆白黨似的。烏力圖古拉本來想讓事情過去,這一看就沒有好氣,「你這是什麼打扮?你看你。像十八歲的青年學生嗎?」

  「我像什麼你不用管,反正你也沒管過。再說我算哪門子學生?你明知道我沒讀書,你不是故意諷刺嗎?再說我十八歲呀,我十七歲半,你連自己兒子多大都不知道,當什麼爹!」

  「我諷刺什麼?你這樣子還要人諷刺?沒讀書你怪誰?要你回學校你不回,整天到處瞎逛,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我不管你管誰?差幾個月就不是兒子了?我就不是你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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